前夕二十

  到了晚上,大約九點鐘的時候,菁姑獨自推開靜純的房門,她絕沒有想到靜純正在房裏給嬰兒換溼了的尿布,看見她進來,有一點羞澀似的放下手,可是她趕着和他說:

  “你做你的呀,我,我還當你不在家呢!”

  她站在一旁,看了些時,就說:

  “你看你,笨手笨腳地,還不如我替他換吧——爲什麼你要弄呢,別人都不管麼?”

  “本來媽媽來弄,今天大姊會弄了,可是她休息去了,我想我自己可以試試看。”

  “一生二熟,弄弄也就順手的。”

  這時,青芬並沒有睡着,整天的躺臥使她隨睡隨醒,她才張開了眼睛望望,就被菁姑看見了,草草把嬰兒紮好,就湊到她的牀前。

  “唉,你可真瘦了,本來是麼,這是九死一生的事,看你的臉,一點血色都沒有,只剩皮包着骨頭了,——”她強迫似的把她的手拉出來,仔細地看着,跟着就是一聲嘆息,“多可憐呵,你的小手,再不好好休息,真不知道該怎麼好了……!”

  “人人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其實父親算得了什麼?做母親的簡直是拿自己的命換孩子的命。”

  在青芬的耳朵裏,她的聲音異常尖銳,象把她的神經都劃破了似的。她不想聽了,閉起眼睛來,可是那可怕的聲音又使她張開起來。她勉強地笑着,在那笑容之中好象乞求着她快點離開她吧。

  可是那個惡意的饒舌的婦人,不肯停止,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靜純有些忍不住了,就有一點氣地說:

  “菁姑,有什麼話請你明天再說吧,該睡覺的時候了。”

  “哎喲,怎麼,我們的大少爺也會體貼人了!”

  她故意尖酸地,帶了一點挑撥性質說着。

  靜純忍不住氣了,真想把她從這個房裏扔出去,看着才睡着的嬰兒和青芬,他不能那麼冒失地做去。他不說一句話,緊緊地閉住嘴,把兩隻眼睛死命地盯住她。

  她還故意裝成從容不迫的樣子走出去。

  到第五天,產婦忽然發起不該有的高燒。母親看到了,就知道這是難弄的症候,立刻去請醫生,一面再三叮嚀不許人進來,尤其是菁姑。靜純就告訴那一天晚上她來過的事。

  “哎哎哎!你們怎麼不去告訴我?她簡直是不存好心,產婦房裏原來要忌孤寡的!你看怎麼樣,果然帶來一場災,這種事是不得不信的。”

  “還有,還有,孩子先不能吃她的奶了,趕緊告訴下邊派人去僱奶媽,牛奶是吃不得的。”

  “奶媽怕身體不好,要不然給他代乳粉。”

  “嗐,不要想那些方子吧,再也沒有人奶好的了,頂好把孩子也搬出去,她真的要好好養。”

  猛烈的熱度,一點也沒有退,人也燒得昏迷了。可是當她稍稍清醒了一些的時候,就問到孩子,幾乎象是懇求似的說:

  “孩子該吃奶了,快抱過來吧,我又沒有什麼大病,求求你們,快點把孩子抱給我吧。”

  “媽媽說了自己餵奶太辛苦,你的身體又不好,已經僱好了奶媽。”靜宜不得已地騙着她。

  “奶媽,奶媽有什麼好呢,吃誰的奶會象誰的,長大了象奶媽可真不是事,還是,還是給我抱來吧——”

  但是她的精神連她說這些話都不足用了,一時間她又陷在似睡非睡的境界中。

  醫生來了,由靜純陪到房裏來,母親和靜宜也來了,黃儉之不便進來,就在房門旁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他被這消息嚇住了,他簡直不知怎樣纔好,他的眉頭皺着,滿臉堆着愁苦的神態。

  醫生一面檢查溫度,一面試着脈搏,從病人的嘴裏拿出溫度表來,就露出一些不安樣子,然後他仔細地用聽診器爲病人診察。

  房裏每個人的眼睛都殷切地望着醫生的臉,從走進門來他還沒有說一句話,他們想從他的表情中得着他的診斷。但是他一直也沒有說話,只是到一切手續都完了,說一句:

  “我們到客廳去談吧。”

  他們纔出了房門,就看到關心地坐在那裏的黃儉之,他們就一齊走下樓去。

  “我希望她不是產褥熱。”

  那個醫生到了客廳喘出一口氣來這樣說,接着就坐在桌子前面開一張藥方。

  “大夫,您看,她的病的情形——嚴重麼?”

  “那,那很難說,假使不是產褥熱的話,那是有辦法的,不過——”

  “看吧,我反正盡我的力量。”

  他們都默然了,沒有話說,一層不幸的陰影在他們的腦中掠過去:可是他們強自解釋着那是不可能的。開好了藥方的醫生,站起來和他們告辭,他們一前一後地送出門外。

  “明天我再來吧,也許,上午派一個人到我的診所去說明病狀,那麼我也許不必來了。”

  “是不是她很危險了?”

  靜純又問了一聲,他膽怯地,用了好象怕被人聽見的聲音在說着。

  “希望她吃了藥,今天夜裏能退燒。”

  醫生說過後,走了,他們呆呆地進來關好門,纔想起握在靜純手裏的藥方,趕緊就吩咐李慶,到街上去把藥買來,順手交給他二十塊錢。

  一家人真是都有點不知所措了,大半天沒有吃奶的孩子不停地哭着,餵過一點糖水,暫時止息了哭聲;可是沒有三分鐘他立刻又哭起來。

  病人的熱度並沒有減低,這隻要看她那發乾的嘴脣和通紅的臉頰就可以知道。靜純真象是換了一個人,他不是殷殷地注視着青芬,就是焦灼地輕輕地往返踱着。

  病人只是睡着,可是從她的臉容看來知道她睡得並不安寧,有時她的嘴脣動着;可是沒有一點聲音發出來;有時忽然象驚醒似的,大聲地叫着:

  “我的孩子呵,我的孩子呵!”

  這時她的眼睛張開了,燒得發紅了的眼睛大大地睜着,好象尋求什麼似的。

  “青芬,青芬,你安靜些吧,孩子媽媽在招呼呢,等到你的病好了,就會抱給你。”

  可是這些話她象並沒有聽見,仍自叫着:

  “我的孩子呵,我的孩子呵!”

  不久,她又睡着了,在睡夢中,有時兩隻手又伸出來,在空中舞動着,一股強烈的臭氣從被裏散發出來。

  這一夜,她的熱度並沒有退,第二天上午把病狀報告昨天來過的醫生,那個醫生就拒絕治療了。請了另外的醫生,只有一個人勉強地給病人打了一針,沒有一個人留下藥方。

  兩天之後,病人突然清醒了,靜純高興地坐在她的牀前,她用無神的眼睛望着他,還把那瘦弱的手伸出來撫弄着他的頭髮。他這幾晚都沒有好好地睡,精神也顯得疲憊不堪。

  “唉,這幾天可苦了你,你,你的頭髮都這樣亂。”

  當她把手伸到他的髮際,他覺得出她的手在顫抖,一下子就從他的發尖,傳到他的心上,他打了一個冷戰。

  “這陣我好了,告訴他們給我弄點吃的來,再把孩子抱給我看看。”

  “好,好,我就去,我就去。”

  他立刻站起來走到母親的屋裏,當他把這些情形向母親說的時候,他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母親可並不那麼興奮,一面吩咐阿梅快點去煮點麥片,一面自己準備去看看。

  “我還忘記了,媽,她說要把小孩子抱給她看看。”

  “也好,也好,我抱過去吧。”

  母親就從小牀裏把正在睡着的嬰兒抱在手中,隨他走過去。

  在病人的臉上居然露出微笑來,看到孩子,她還伸出兩隻手去接。

  “就由我抱着你看吧,你不該勞動。”

  “媽,給我看看吧。”

  她低微地,遲緩地說着。母親就把孩子送到她的牀上,隨着用手摸摸她的額部。

  她用一隻手攏了孩子的身軀,把自己的臉緊緊靠着孩子的臉,還用那燒裂的嘴脣親着孩子的頰。孩子醒了,用他那不能望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空中。突然在她的眼角淌下兩行淚水。

  母親不知哪一陣又出去了,他想把孩子抱過來,可是當他伸過手去,青芬止住他,她爽性用兩隻手攏着那細小的身軀,一面無力地搖着頭。

  “讓我多親親我的孩子吧,誰還知道我能不能好起來?”

  他的手縮住了,一面驚恐地問着:

  “你怎麼說起這樣不吉利的話,你不是就要好起來了麼?”

  “唉,你不知道,我怕闖不過去了。”

  接着她又流淚了,他就湊到她的面前,從她嘴裏呼出的熱氣直撲到他的臉上,他勉強地忍住了。

  “我不是不想活下去,我的孩子,我舍不下,還有你,你這幾天待我真好極了。”

  “青芬,我對不起你——”

  “不說那些話,過去的就算了,將來你好好愛孩子。”

  “青芬,你不要說這些話,只是發燒,算不得什麼病。”

  “哎,我知道我自己,我早就看過書,書上說產婦最怕發燒,一生產我的心裏就怕,現在算着上了,好了,什麼都要完了。”她費力地喘一口氣,又把嘴吻着身邊的嬰兒,“我自己也常解說,我的病不要緊,現在我真不願意死的。——”

  “你不要提這個字,我怕聽,我怕聽。”

  靜純苦惱地抓着自己的頭髮,他象是在搖撼自己的頭,他的心真是苦痛着。

  “不要這樣,靜純,我看了心裏也難過,將來你要好好待別人,別人就會待孩子,好了,不要說人家不瞭解你,你也應該先了解別人,我,我,……”

  她說不下去了,象有點什麼東西塞住她的喉嚨,她的眼睛睜大了,用手指着自己的嘴,靜純驚恐地跑出門去,他幾乎是喊叫着:

  “媽,快來,快來,青芬要不成了!”

  母親三腳並兩步地趕了來,樓上樓下的人都被這聲音擾亂了,都跑到二樓來。

  她安靜些了,眼半閉着,只有呼出來的氣,沒有吸進去的,母親輕輕挪開她的手,把又睡着了的嬰兒抱過來,順手交給靜宜,要她放到小牀上去,黃儉之不知道怎樣是好,他不斷嘆息着,他的左眼簡直是跳動地閃着。靜婉和靜珠默默地站在牀邊。靜玲也擠在她們的中間,這幾天都不許她們進來,如今她們所看到的只是一個垂死的人,菁姑從樓上下來,哇的一聲哭出來,這一聲把靜純的眼淚引出來了,他把眼鏡放到桌上,用手絹掩着臉,母親急忙吩咐她們把她架到樓上去。

  “簡直她是故意,病人頂要安靜了,她自己的心本來就夠難受了,還這樣子,她怎麼受得了,靜純,你也先站到一邊去,——”

  聽到母親的話,他並沒有站到一邊去,只是放下來掩着臉的手絹,擦乾了眼睛上的淚,強自忍着心裏的悲痛。

  這時,窗外忽然吹起大風來了,落葉象急雨似的撲打着窗子和地面,青芬的氣息愈來愈小了,終於停止了。

  她的臉還是安靜的,嘴角微微咧着,眼睛並沒有全閉好。

  母親嘴裏喃喃地在念着,沒有忘記吩咐靜純:

  “輕輕把她的眼皮關好吧,——不要惦記孩子了,他長大了也不忘記你,……”

  靜宜和靜婉哭了,靜純也哭了,母親又說:

  “不要把眼淚滴到她的身上呵,她要受罪的。”

  靜純輕輕地把她的手放順了,在一切人的意料之外,他在她的額間輕吻了一下,然後把一張白手絹蓋在她的臉上。

  “唉……”

  黃儉之悠長地嘆息了一聲,低着頭走到外面去,守在甬道里的李大嶽看到他那不穩的腳步早就趕到前面挽住他。

  頂樓上的菁姑,一直也沒有止住她的哭聲,在她的哭聲裏,還夾着許多話。

  三天後,一切都過去了,在晚上,靜純忽然象從他的深思醒過來,和父親說:

  “爸爸,孩子的乳名我想換一個。”

  “呵,爲什麼?英兒這個名字不好麼?”

  父親彷彿覺得自己的威嚴又被刺了一下,驚奇地反問着。

  “不,爲了紀念他死去的母親,我想還是改做青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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