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靜宜才睜開眼睛,就望到靜玲的牀已經空了,過些時,她穿了那件藍布工衣推開門進來,看見她醒了,朝她笑笑,就自去掉換衣服。這時候靜宜也披上衣服下牀。
“我沒想到你起得這麼早,你到哪裏去了?”
“我和父親在院子裏種花,昨天我揀好的種子。大姐,我真想把花池裏放些水,我很想種些荷花下去,我還想種幾枝睡蓮,你不知道那有多麼好看!”
“那很麻煩吧,我記得河水不幹的時候,那個花池不用倒水自己就滿的,如今可幹了,誰也想不到那裏面還有過水來的。”
“不要緊,只要能花些力氣,什麼都不成問題。你看今年我來弄,到夏天一定有一池的好荷花。”
靜玲說着已經換下衣服來,她就又去梳洗。靜宜走到陽臺上,看見父親還不曾休息,正自高興地指揮李慶和王升修植院子裏的樹木花草。她看得出他的興致極高,她的心也十分高興。
她正走出自己的房門,就遇到靜純,他又是陰鬱地立在那裏,不知想些什麼。她忽然想起樑道明,就問:
“你沒有去看過樑道明麼?”
過了一些時,他才慢慢地回答:
“我去過,他沒有在家。”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我去看他又得不着時候,我又不大願意他來看我。……”
“今天我也許還去看他,我把你的話說給他就是了,你還有什麼話要和他說?”
“沒有,沒有,要說的都已說盡了,我想他走的時候,我很想到車站上去送送他,我又怕抽不出空。”
“好了,這些話說了等於不說,我要趕着到樓下去找兩本書,你再想想,什麼具體的事回頭再告訴我。”
靜純說完就匆匆朝樓下跑去,靜宜走到母親的房裏,忽然想起時間還太早,正要縮回腳步,母親叫住她:
“宜姑兒,你昨天累了吧?”
“不,不,可是您今天的精神好象——”
母親還不等她說出來就告訴她只是夜裏睡得不大好,精神就有點不濟,只要睡得足,一定會恢復過來。
“——什麼都不怕,我就是怕吐血,吐一口我就覺得心裏發慌,好象整個的身子都空了。”
“其實也不要緊,——您還是多歇吧,我看看他們外邊去。”
靜宜說過就走出去,母親低低叫着:“真難得的孩子,觀世音菩薩保佑她吧!”
才邁出母親的房門她覺得一陣頭暈,眼前黑下來,冒着金星。她就倚牆站立,閉起眼睛,全身象在雲霧裏一樣,耳邊有一個聲音:“大小姐,您是怎麼回事?”她不能回答,只搖搖手。這時一陣腳步聲響,那是靜純,才從樓下找出兩本生理學的書上來,看到她也問,她也沒有回答,他就把書交給立在一旁的阿梅,和她說:“我把你抱到牀上去躺躺吧。”他沒等她回答已經抱起她來,抱進她的房子放在她自己的牀上。她自己覺得頭臉冰涼心臟劇烈地跳動。
“請個醫生來看看好麼?”
她衰弱地搖着手,還低低告訴他不要給媽媽和爸爸知道。
“我要到學校去,我告訴青芬來陪你吧。”
靜宜正要阻止他,他已經走出去,過不多時,青芬就來了,拿一張椅子坐在她的牀邊。她拉着靜宜的手,她不曾說一句話,靜宜卻正需要這份安寧,漸漸地她睜開眼,她的心沉下去,她用手絹擦去前額上的冷汗。她微笑着,青芬就關心地說:
“大姊昨天太累了,你的身體平日就單薄,今天又起得這麼早,怪不得支持不住。昨天我要能替你就好。”
靜宜不願意說出母親忌諱她是外姓人,只說她的身子不便,怕有什麼毛病出來。
青芬的臉頓時紅起來,她露着第一次要做母親的羞赧,她並不厭惡,她還有一點高興。可是她只把那情緒深存在自己的心裏,她並不是怕別人看到,只覺得隱祕一點就更珍貴些。
靜宜不再覺得難過,就從牀上起來,她稍稍覺得腿有點軟,她不願意再躺在牀上。她含笑向青芬說:
“真怪,就是這一陣,象害一場病似的。”
“我想你還是多躺躺也好。”
“不,我還想到院子裏去散步,也許缺少新鮮空氣,今天天氣又很好。”
“我陪你去吧,我也到院子裏去散步,書上說得有——”
青芬再往下就不說了,兩個人一齊走到院裏。春季,什麼都在生長,就是圍牆上的枝條,也發出細小的綠芽。父親正昂然地站在那裏指揮僕人們收拾庭園,他拿了一根手杖,時時摸弄自己的鬍子,好象在他面前不是僕人,而是他的卑微的僚屬或是官員。他的頸項又挺起來,眼光從眼鏡的下部溜出去看人。看見她們,他笑了笑,隨後又把臉轉過去專心他那監視的工作。
她們走近大門,靜宜一眼就看見信箱裏有一封信,她取出來,看到是靜玲學校寄來的。她把信打開來,那上面寫着:
啓者,學生黃靜玲違反校規,着記大過一次,除在校內公告,特函達貴家長,並希加以適當之管束,以期該生改過向善,庶不負教育之宗旨……
靜宜看過後立刻就裝在衣袋裏,她覺得很奇怪,靜玲什麼也不曾提起來,不知道她究竟違反了什麼校規?
下午靜玲回來的時候她就把學校的信給她看,她有一點驚訝,隨着就平靜地先哼着鼻子再說:
“哼,我真沒有想到他們還有這一套,我纔不怕呢。”
接着她就把昨天學校裏開會的事說一遍,結尾說“——我就不明白他們教育的目的是什麼?他們想來拿這些嚇我麼?我一點都不怕,這種學校我早就不願意讀了,記大過,扣分數,難道我爲這一套才上學的麼?有一天,總有一天……。”
靜玲下面沒有說下去,她也有點激動,臉紅漲着,靜宜拉了她的手說:
“傻孩子,既然不在乎還那麼認真?把這封信拿去撕了吧,爸爸也沒有看見。——他還是不看見的好。”
“那爲什麼呢?”靜玲又偏着頭問。
“爸爸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一定又要生氣,——”
“我把事實告訴他,自然他就不生氣了。”
“不,他不見得能瞭解,時代是不同的,那象一堵牆,一道溝,除非有極大力量的人跳不過去。白白惹一場煩惱那又何必呢?沒有人知這,什麼事都沒有。你不是要吃點心麼,我告訴他們替你做。”
靜宜離開她,她感到些冷靜,嘴裏總說什麼都不在意,心上卻有一條黑影。她想塗去它,不只是她自己的,她希望能塗去許多年輕人心上的黑影。
本來還想到院裏去種花的興致沒有了,甚至於她一點也不覺得餓,她又忘記不咬自己的手指,這是她極不快活的時候才做的。她在房裏往返地踱着,把枕頭和椅墊丟在地上,隨着自己又撿起來,她怕給大姐看見不高興。她忽然想起她的洋囡囡這些天她沒有看到,她找了許久,才從小櫥裏把她抱出來。她自語似的說:“天熱了,該給她換一件紗衣服。”
只有她望了洋囡囡的時候的心極高興,因爲洋囡囡總是看着她笑的。要她睡下去,兩隻眼睛闔上了,可是兩頰上的笑靨仍然在那裏。不知爲什麼她忽然想起趙剛,她又想起來要給他的三塊錢,怕明天早晨忘了,她就從自己牀下的小箱中取出來放在袋裏。她想好故意要和他玩笑,等交飯費最後一天再給他,她想他不好意思開口要的。
這天下午,青芬也被母親叫進去,立刻就要她坐到她牀邊的椅上,象女兒一樣地待她,問到她的身子,問到她的睡眠,母親已經恢復了昨夜的疲倦,她高興地笑着,她忍不住就要做祖母的喜悅。
青芬的臉卻是紅紅的,她好象羞於對人似的,她時常想把一個小生命帶到世界上來並沒有什麼可羞,可是她的臉仍然很容易就紅起來。
“——不要怕,女人總免不了生孩子的,只要自己調護得好點,什麼都不要緊。上樓下樓要注意,最是前幾個月容易出毛病,要是傷了身子,就怕永遠不能再有了。……”
母親的心被兩重喜悅緊緊地包着,一來是她就能做祖母,這是每個過了五十歲的女人所希望的;二來還想到,如果青芬生了孩子,她和靜純的感情自然會好起些來。這是她的經驗,她看過多少不合的夫妻,有了孩子之後,就好起來。
可是當天晚上靜純回來,露出難得高興的臉色,一直就回到自己的房裏,他看見青芬不在房,特意把她從母親的房裏找回來,他開始說起這個社會,再說到人,又說到他自己。他覺得有許多事都等他去做,他不能這樣把自己了結。
青芬聽得有點糊塗,她想不出爲什麼他和她說這許多話,她想也許因爲他的心意轉過來,將來的孩子會做成他們感情的媒介。最後他卻說:
“我以爲我們把一個小生命帶到世界上來是罪惡,——”
青芬聽到這樣的話就打了一個冷戰,她從來沒有聽別人這樣說過,她也想不到,他還接着說。
“——罪惡,罪惡,……”
青芬不能忍下去,這些字象針似的刺着她,她說了一句:
“既然來了,還有什麼法子辦呢?”
靜純的耐性極好,他還是很和婉地說着:
“我想不如把胎兒打掉,——”
“什麼?”青芬的聲音提起一些來,他的話象雷似的在她耳邊響,她再說不下去什麼,只是搖着頭。
“——並不是我自私,也是爲你好,你不知道生產的危險有多麼大,許多女人都爲兒女送了命,那又何苦呢,……”
青芬的頭一直搖着,一刻也不曾停歇,她的眼睛裏滿含着淚水,她斷續地說着:
“爲我的孩子,我死了也情願,死了也情願!”
她說完,就伏到牀上哭起來,他並沒有到近前去安慰她幾句,獨自拉開門跑到樓下他的書房裏。
外面又下着雨,春天不該有的寒冷從不曾關的窗口流進來,沒有花香,沒有溫暖,使人想不到這已經是春天。
他踡伏在沙發裏,連動也不動,風把雨絲吹到他的臉上,他也不想去關好窗子,任雨點飄進來。他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希望,作爲妻的那個女人一點也不能瞭解他,他的心十分煩惱。
青芬一直伏在牀上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忽然想到不該壓擠腹部,就仰臥牀上,挪一條被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