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大清早天還沒有亮,李大嶽就起來了。他正在收拾什物,靜玲就敲着他的門走進來,跟着靜純也來了。
李大嶽笑着和他們說:
“你們都起得這麼早做什麼?”
“我昨晚上不是和你說好了的送你上站?”
“我倒忘記了,——”李大嶽故意這樣說,“其實就在大門一別也就是了,大冷的天,老遠的跑到車站,你又不能跟我一同走。——”
“哼,你可別這麼說,要不是這個家我也能去。”
“靜純就不要去了吧。——”
“我當初不大要和別人走一條路,不過今天我也是特意送你到車站的。”
這時候,靜宜也來了,她的手裏還捧着一件毛線衣,遞給李大嶽,還在說:
“這是我送給幺舅的,你送我一對穿着綠色羽毛的虎皮鸚鵡,我就送你一件草綠色的毛衣,物件並不好,還用得。”
“你們真都送我東西,那我太不安了,你看,靜婉送了我一條圍巾,靜玲送了我幾本書,還有一頂帽子,靜純送給我手套毛襪,都是又好又着用,這些年我一個人慣了的,倒是你們都對我好,使我有點受不住!——”
“不要這麼說,真要算是禮物,那可寒傖得很!”
“那我就收下了,——唉,我本來還想一個人悄悄走動,吵醒了你們的母親,那可就太不好了。”
“母親早已起來了,她等着您呢,阿梅下去給你預備早飯,怕也就要端上來了。我下來的時候媽還說過要您上去。”
“唉,這夠多麼不好,臨走還要攪得上下不安!”
當他們走進母親的房子,黃儉之也在那裏了。他就很恭敬地說:
“姊夫,姊姊,你們都起得這麼早!我本來想不再驚動你們的。——”
“你的東西收拾好了麼?”
“我也沒有什麼東西,我們當軍人的照例簡單,只不過一個小皮包,一條毛毯,——”
“那怎麼成?——”母親忍不住說了,“大冷天,只帶一條毯子夠幹什麼的?靜宜揀一牀絲棉被給他帶着。——”
“我不用,姊姊,我們慣了的,——再說我也不知道哪一年纔回來,帶走了就不知什麼時候才得還。”
“也許你還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
母親忽然又傷感起來了,靜宜趕緊就提醒似的說:
“媽,您不是說過麼,有人在路上,大家都該快快活活的,不然就不吉利!”
“是呀,我也沒有哭呵——”母親說着用手絹擦乾眼角上的淚珠,過後又象記起點什麼似的說,“我還差點忘記了,這是我送你的一隻表,我早就看到你缺一隻表,如今出門在外的,更用得着了,樣子不大好,倒走得準。——”
李大嶽走過去,接過她從牀邊拿起的一隻夜光手錶,很感謝地說着:
“謝謝姊姊,您真看得到,我真就是要一隻表,昨天還想去買,也忙亂得忘了,您倒給我想着了。有夜光的更得用,戰爭的日子是不分晝夜。——”
還沒有等他說完,黃儉之好象等不及了,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紙包,交給李大嶽說:
“大嶽,這是我的一點意思。——”
“您昨天不是和我吟詩相送了麼?”
“唉,這也是和吟詩差不多,不中用的東西,這是錢,你說它沒有意思,可是少了它又行不通;許多人都看不起它,可是沒有它又辦不了事。你過過數,不多,只有三百,就是湊個零用。”
“姊夫,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我還有錢用。——”
“你有是你的,這算是我的一點小心意,咱們不必客氣,你就收下吧。”
李大嶽只好收過來放到衣袋裏。這時候早飯弄好了,他們就又都圍着桌子坐下來,再怎麼樣提着興致,每個人的食慾象都不大好。忽然聽見幾聲汽車的喇叭,跟着老王就上來說:
“舅老爺,汽車來了,有什麼行李先運上去?”
“沒有什麼,我這也就下去了。”
他就站起來,向每個人說過再見,連頭也不回,匆匆地跑到樓下去。除開母親,每個人都隨着他走下來。母親只在提醒靜宜:
“不要忘記買好的水果和點心呀,在路上少不得要吃的。”
靜宜立刻就叫老王到她房裏提出兩大包,他們就一齊走到下面。
室外,寒冷的空氣吹得人打顫,李大嶽就在門口攔住他們,只有靜純和靜玲和他一同走出去。
他們上了汽車關好車門,老王才必恭必敬地脫帽鞠躬,嘴裏還在說:
“謝謝舅老爺的賞,祝您一路福星!”
可是關在車裏的李大嶽並沒有聽見他的聲音,馬達轉動,車起始移動了,他只能從車窗裏窺視着站在灰茫的天地中那座褪了色的灰色大樓。樓上樓下只看見一兩間有燈光,其他只是一些黑洞般的窗戶。
只是一瞬間。那一切早已丟在身後了,汽車已經在大路上奔馳,路顯得很柔軟,因爲上面蓋滿了爆竹的殘骸。顯然時間還太早,店鋪的門還嚴閉着,沒有行人,只有夾着尾巴的餓狗到處嗅着。在曙光中,街燈還疲憊地睜着它的眼睛。
他們都不說話,一直汽車在車站停住李大嶽才說:
“我是西去的,開到西車站。”
汽車轉了一個彎,又在另一個車站的前邊停下了。付過車錢,他們一齊走進去,幾個挑夫搶着跑過來,看見他們只是兩小件,就又失望地站住了。
“我很久都沒有到車站來過。”
靜玲說,好奇地向這個冷清的車站望着。
“怎麼會這麼少的人?”
她忍不住又問了一聲,可是靜純沒有給她回答,一直到李大嶽買好了票,才告訴她這條路一直乘客不多,這又是一班慢車,人就更顯得少。
“爲什麼你要坐慢車?”
“我要在××下車,快車在那裏不停。”
這時他們已經走進車站了,進了柵門就看到沒有機車的列車靜靜地躺在那裏。正當他們走着的時候,後面一個人追上來,原來是剪票員,他不知道從哪裏才鑽出來。
“天很冷。——”
李大嶽故意向他說了一句,他就縮着頸子回答:
“可不是,這趟車客人又少,清閒得很。”
他們跨進車廂,這一節車裏只有一個人躺在長椅上睡覺。在廁所附近還有一個火爐,可是沒有燃,車裏全充滿了寒氣。
“好了,你們請回吧。”
“不,送你當然要等開車,否則就沒有意義。”
“唉,那麼,坐下吧。”
又沒有什麼話好說了,看看錶,時候已經差不多,聽見長短的口笛,接着車猛地一動,李大嶽說:
“掛上車頭,你們請下去吧,大概就要開車了。”
他們握過手之後,走下去,李大嶽又隨他們走下車。靜玲只專心地望着那噴着白汽的機車,和那一下一下雄壯的喘哮。這時靜純忽然說:
“幺舅,到那邊去、要是好,給我寫封信來,看有我合適的工作,我也去。”
“好,好,不過……”
李大嶽還沒有說出來,列車已經起始蠕動了,他跳上去,他們向他搖着手,靜玲還跑了兩步,和他說:
“我不要到那裏去,我希望我們在戰鬥中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