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五

  黃儉之這幾天都成夜睡不着,天一亮,他就爬起來了,穿好衣服,一個人揹着手在院子裏轉。

  全城都還是寂靜的,他的這座屋子也是寂靜的,一想到偌大的一座樓,只住了五個半人,他就不得不搖着頭:

  “完了,完了,一個個都散了,還有什麼運氣,想不到老了的時候倒要做亡國的人民!”

  他轉了一圈又是一圈,時時望着那深掩着的窗門,和那變得發了黴的黑色,他的心全被不愉快給壓住了。

  當他正走到大門那裏,忽然有拍門的聲音,跟着從門縫裏送進一封電報來,老王把電報送給他,就回到門房把收條打了圖章又送出去。

  “好了,好了,靜玲到了××!”

  他簡直是說給自己聽,接着又說:

  “這可真是好消息!”

  “您說,您說五小姐平安到了麼?”

  “還沒有到,不過,把頂難走的一節走過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就走進去,他趕着把這個消息告訴那些還在睡的人,大家果然都很高興,母親更愉快地說:

  “我早就許了願,只要知道小五到了天津,我們全家吃一天齋。”

  “好,好,聽憑你吧,在這個現世的年月,我們還求些什麼?還不是求個平安?我就知道今天日子好,纔起來喜鵲就迎面叫了三聲,我猜就要有喜信,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個大喜信來了。”

  “可是靜純自從走了以後也沒有消息!”

  母親很關切地說着。

  “他怕什麼,他是一個男子漢,再說又有大嶽,一點事也不會有,——去,去,阿梅,告訴下邊,今天吃素,怕晚了他們又都預備好了。”

  正在這時候,忽然老王進來說:

  “老爺,孫大老爺來拜您——”

  說着他捧上一張大名片,他接過來一看,心裏一怔,不知道有什麼事,就說着:

  “先請客廳坐吧。”

  他匆匆站起來,想先到“儉齋”去換一件衣服,他才跨出門,老王又過來很嚴肅地低低說:

  “還有一個日本人,另外有八個日本兵,在門外站上了!”

  “怎麼,怎麼,這是什麼事?不要慌,不要慌,我去看看就明白了。”

  他的嘴裏和老王說不要慌,可是他自己的心裏可真慌了,他下樓的時候心裏就在想:

  “是不是靜純出了事?把我給牽上了?或是他們查出靜玲的舊案,來逼我交人?要不怎麼會有日本人上門?”

  他急急地換了一件長衫,就三步並兩步地跑進客廳,那個在維持會中得意的孫仁甫拱手微笑地向他招呼,他也照樣拱着手回答。

  “儉翁,儉翁,很久不見了!”

  “仁翁,仁翁,久違,久違!”

  等他們兩個對拱過手之後,孫仁甫才恭順地向他介紹那個日本軍官。

  “這是沙田大佐,最近調派的日本特務機關長——這是黃儉之先生!我的老朋友。”

  沙田大佐既不會說中國話也不會拱手,只是把嘴脣上的小鬍子一皺,露出一排發着黃光的金牙。

  “請坐。請坐。——”

  黃儉之說着自己先就下位坐下。

  “儉翁我們幾年不見,你的氣色倒很好,哈哈,哈哈!”

  孫仁甫首先說。他還是那麼好用哈哈來結束他的話。

  “唉,我就是過慣了這閒散的日子,好象無憂無慮似的,還說不上什麼氣色好,老兄近來倒很忙,真是能者多勞。”

  “有什麼法子呢!趕上這個年月,又是自己的桑梓之地,何忍那些老百姓流離失所?這也是無可奈何聊盡棉力,服務鄉里,哈哈,哈哈!”

  “您這拯民水火的苦心,真不可埋沒。”

  “可不是麼,還有那麼混帳東西罵我是老漢奸,說我是漢奸,我就是漢奸,是非自有公論,何可爭一日之長短,儉翁,您說是不是?”

  還沒有等黃儉之回答,他接着又說下去:

  “這次造府拜訪,也是誠心誠意,請您出山共維大局,將來事畢之後,再歸隱山林,您說好不好,哈哈哈哈。”

  這幾句話象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來,他打了一個寒戰,可是他又不得不裝成很鎮靜的樣子說:

  “您這一番盛意我非常感激,只是賤內身體不佳,家事缺人照料,恐怕沒有法子抽身,這一點,這一點還請您原諒。”

  “我,我倒沒有什麼,哈哈哈哈——”他把眼向斜處一瞟,“沙田大佐也是這個意思,我想在三十六小時之內,您下一個決定吧,我們過天再詳談。”

  他說着站起來,那個沙田大佐,也站起來,黃儉之氣得兩條腿發抖,可是他只好勉強地把他們送到門外,看到那八個又短又粗的日本兵。

  客人走了,他簡直是爬上了樓的。他氣急了,到了母親房裏,臉變成青白,母親很關心地問着:

  “儉之,有什麼事?”

  可是他卻這樣回答:

  “走,我們一定得走了!”

  “什麼事呀,儉之?”

  “我黃儉之是貳臣,是漢奸,那你們就別想,別的是假事,這一點我還弄得清。你們來逼我,我走,我不受你們的氣,哼,咱們看誰拗得過誰!”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

  “我不願意說,打點打點咱們明天走!”

  “走,這麼多東西可怎麼走?”

  “不成,這裏不能住下去,揀要用的帶在身邊,其餘的就存在這裏好了。將來我們的軍隊打回來的時候,我們再回來。”

  “明天走,天啊,你要我怎麼辦啊?這真成了晴天的霹靂了,你簡直是要我的命!”

  可是他並沒有留在她的房裏,他把要走的消息告訴每個人,要他們趕緊準備,可是那個菁姑又堅決地反對。

  “要走你們走,我可不走,我有什麼怕的。”

  “你不走,要你留在這裏丟臉!”

  “我也丟不上你的臉,我丟我死去的丈夫的臉。”

  “呸!別說這種話,趕緊得弄好,明天一路走。”

  “要走我得跟他一塊兒!”

  她說着,就指着那個人高的照相鏡框。

  “你要瘋啊,誰爲你扛那麼一個大東西?還不可以把照相取下來,卷好用紙包起,鏡框將來再配也就是了。”

  “那,那隻好委曲他了——”

  菁姑好象還是不十分情願似的應着,可是黃儉之沒有那麼多的工夫和她說話,他又匆忙地跑到樓下。他四處看了看,覺得有辦不完的事情要辦,他反倒什麼也不想做了。把水菸袋捧起,好象很悠閒似的抽着。他的心思也很雜亂,簡直抽不出一個頭緒來,他想着:走,走,拿什麼走,走到哪裏去?

  “去天津也可以,那邊說,還可以找得到寄住的親友,可是怎麼走呢?包汽車,怕沒有人肯去,坐火車日本特務機關的人還不下卡子?跑,哪裏跑?好,那可怎麼辦?想不到,想不到我黃儉之有這麼一天!”

  末了這幾句話他叫出來了,這正好使推開門進來的老王怔住,他笑得滿臉堆皺紋,口吃地說:

  “老爺、老爺,我們的四小姐回來了!”

  “誰,你說是誰?”

  他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小姐,就是結了婚的四小姐。”

  “去,去,我不見她,說我不在家!”

  “老爺,她已經上樓了,在太太的屋裏說話呢!”

  “怎麼?——”他陡地跳起來,他的眼睛不斷地眨動,把水菸袋朝桌上一放,大聲地吼着,“誰叫你請她進來的?誰叫你請她上樓的?你這個混帳東西,我的家,難道我做不了主!——”

  當他正在跳着的時候,靜珠和靜宜已經站到他的面前了,靜珠低低地說:

  “爸爸,您這一向好!”

  他站在那裏呆住了,鐵青着臉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他那一隻眼仍是不停地眨動。

  “爸爸,您不要氣了,我,我來向您認錯了。”

  靜珠說着,流下兩行淚!

  “我沒有那份福命,我沾不得那麼好的親戚!”

  “爸爸,您不要說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您總得高高手讓過她去,到底她也是您的女兒啊!”

  這是靜宜在說着。靜珠這時候悲傷得仰不起頭來,她把臉伏在靜宜的肩上。父親好象也站不住了,他的嘴角有一點抽動,從他眼角那裏滾下兩顆大淚珠,他咬咬牙,又忍住,還是那麼強項地說着:

  “坐吧,坐吧,——”他揮着手,同時把自己安頓在一張圈手椅裏,“不用說他們是要你來勸駕。”

  “不,不,爸爸,他們也沒有和我說,我也不做那樣的事,我來是想盡點力,給您一個方便——”

  “你有什麼方便給我?”

  “我早就知道您要走的,我打算派我的車把您送到××。”

  “你的車還不就是那個漢奸的車,我,我不坐!”

  “爸爸,您聽我的話,就要利用那點關係纔可以把您平安地送到××,這是做女兒的一點真心,此外我也知道我不能討您的歡心,您還是好好想想看。”

  他果真坐在那裏想了,想過後才消去臉上的怒容回答她:

  “好,就照你那麼辦,明天清早五點鐘開來,我明天就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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