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十七

  靜茵並不因爲母親的盼望和靜玲的縱恿就回到家裏來,她只是這樣回答着:

  ……與其要我回到家裏去,還不如把我留在外邊吧,我不是不想念家的,我不是不知道母親的心的;正因爲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我不能回去。我生怕我陷在感情的泥淖中,使我無法自拔,我想還是把我留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吧,要我在奮鬥中生長,要我爲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盡我的最大的力量吧。

  我答應回去的,等到那一天,真的“太平”了,我就立刻回到母親的膝前承歡。……

  “唉,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死到哪方去了!”

  聽着靜玲唸到這裏,母親半傷感半激憤地說。

  “媽,不要這麼說,那個日子就要來了。”

  “來了?——”坐在一旁的父親忽然站起來不服似的說,“你說,來在哪裏?是哪年哪月哪日?”

  “我怎麼知道呀!爸爸?我不過就那麼一說。”

  “既說了,就得負責,中國人就是有這種毛病,言行都不負責!——”

  “儉之,儉之,算了吧,何至於氣粗?”

  母親看見情勢不大好,趕緊攔住他的話頭,可是他並沒有聽從她坐下去,他還是在說,只是聲音稍稍平和了點。

  “我倒不是氣急,我就是爭的那點理。”

  “有理的世界不是這樣子。”

  靜玲也不依不饒地把頭一偏說。

  “你們這些年輕人只知道空嚷,實際上一點用也沒有。就說自從你們高嚷救國以來,我們的國家,你們救了多少?”

  “爸爸,您這可叫我怎麼說,那又不是車載斗量的事,不過我知道,要不是這些年輕人在‘空嚷’,華北早就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

  “有什麼可變,大不了給日本人拿去,可是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凡是入侵中原的外族,總是被我們同化,以致走向衰亡的路。你看蒙古人、滿洲人,還不是同樣,——”

  “歷史並不是循環的,而且還有一說,那些人原來只是武力勝,文化低落,纔有那種結果,現在我們的敵人可不同,他們什麼也不見得比我們低,那絕不會有同樣的結果,……”

  “武力不必說了,文化他總還是我們的後輩,至今他們還離不了漢字,——”

  “爸爸,您有的估量得太高,有的又估量得過低,譬如您所說的——”

  正在這時候母親不耐煩地攔住她:

  “你們在爭些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明白,算了吧,聽聽無線電,這一陣正該是絲絃說書。”

  母親說着果真就把牀頭的收音機一旋,那粗俗的歌唱立刻就充滿了屋子。

  他們啞然地笑了笑,又各自揀了一個座位坐下。過不多時靜玲受不住那聲音,獨自走出去了。

  這些天她的心裏也很煩,自從××事變圓滿解決之後,人們的心都鬆弛下來了,在靜止的狀態之中,人們都在等待着。那只是茫然的等待,事實上說起來,什麼也沒有。

  “我們的工作難道就這樣停頓下去麼?”

  當她在學校遇見了趙剛的時候,她就忍不住嚷。“自然不是,可是,……”

  趙剛又只是煩躁地抓着他那個光腦袋,他又說不出什麼來……

  “我真不知道,哪一天才真的槍口向外!”

  可是他又忽然記起來李大嶽,計算他的行期和途徑,他正該到那一帶地方,他想着也許他又陷在那個圈子裏無法不又把槍口向內。“那才冤枉透了,白等這許多日子,一點什麼也沒有得到,臨了還趕上那麼一水!”

  這是她自己的心裏在想着,於公於私,她的心都得不到那一份寧靜。所以這個舊年,大家過的再乏興致沒有了,誰也打不起精神來,光明的影子只一閃,想不到那是一個火種,落在那方的土地上,燃燒起來了,使人們遭受那災害。

  在年初一的大清早,人都還沒有醒,忽然在上面響着極悲哀的哭聲。

  聽到的人以爲是在夢中,醒過來,睜開眼,那聲音更大了。

  靜宜披了衣服,走下牀,看見靜玲也起來了。

  “你聽了麼?”

  “聽見了。”

  “走,我們去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拉開門,那聲音更大了,一下就分辨出是從頂樓上的樓梯灌下來的。

  “多晦氣,大年初一,又是她,我們必得去看看,省得一下又要把媽吵醒了。”

  她們到了樓上,纔看到菁姑的門大開着,她坐在地板上大聲地號着。

  “菁姑,菁姑,您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菁姑並沒有理她,在她的身邊那隻花花直挺挺地躺在那裏,她的兩隻手不斷地拍着大腿,她的哭聲夾着許多語句:

  “我的寶貝……呀!我的心肝……呀?你可撇下我了,我也不能活了,我的孩兒呵!”

  靜玲十分厭惡地用手緊緊抓着她的肩頭,用力地搖着,才使她的哭聲象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戛然地停了。

  “菁姑,您爲什麼這樣傷心?”

  “怎麼你這麼大的一個人,還看不見麼!”

  菁姑說着,把眼向上一翻,簡直看不見她的黑眼球了。她用極不和氣的語調回答着。

  “一個貓死了,也犯不上傷這麼大的心呵!”

  “我就只是這麼一個親的熱的,你還不許我哭!”

  她一邊說着,一邊就翻着衣襟抹着流下來的淚珠。

  “菁姑,看這麼大年初一的大清早,誰還不圖個吉利,再說大家都還沒有起來,——”

  “怎麼你們什麼都干涉我,我就是這麼一塊牽心肉,它死了你們還不許我哭,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我早就知道,這院子裏容不得我了,我還不如死了好——”她還沒有說完,忽然又抽咽着,終於又大哭起來了,“我的兒呀!……你可看不見了,……誰還給我作伴呵?……誰還替爲孃的出氣呵?……我那苦命的寶貝呵!……”

  靜玲站在那裏牙咬的發響,實在氣不過了,她一把抓起那隻死貓,就朝樓下跑,那個菁姑象瘋了似的起來就追,靜玲早已一股煙似的跑到樓下,到了院裏,把那隻死貓朝天邊外一丟,就什麼也不管,又回到房裏,她正奇怪菁姑爲什麼沒有追出來,就聽見“儉齋”裏有男女的語音,她聽得出來,那一個是父親,一個就是一邊在說一邊在哭的菁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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