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五

  象人類的進化一樣,這個家庭會議也自有它的歷史和發展過程。最初總是因爲做父親的人,雖然許多公事和酬應使他忙碌,也不能漠視了兒女的教養,因爲那是極有關於“他們一生的幸福”。他除開是一個嚴厲的父親還是一個絲毫不苟的教師,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抽出一點閒暇來,把孩子們聚到面前,說到讀書的事,還要說到該怎麼樣纔是一個好子弟,若是有過失,也在那時候得到責罰。漸漸地時日從身邊流過去,孩子們也都大起來,做父親的以爲來支持這個家的不是他自己一個人,他們也有責任,他的腦子裏又染上一點自由思想的影響,他就改換了方法,——那就是說他採取了會議的形式。他時常說:“我們不只是父親和兒女的關係,我們是朋友,我們是共同合作的夥伴,凡是一切錯誤都要改正,誰都應該自由發表意見,不要顯得過於拘束……”可是事實上每次總由他強制地把他們找到客廳裏,依着次序圍着長桌坐好,靜宜還要做記錄,從頭到尾總是他一個人的話。他仍然是嚴厲的,象靜茵和靜婉看見他就覺得心寒,只是低着頭坐在一邊,就是有話也說不出來;靜純覺得很苦惱,他不能抽菸,常是空漠地望着窗外或是玩弄桌布的流蘇。靜珠是毫不動心的樣子,好象她很安靜地諦聽,可是她的心早已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靜玲有時候喜歡爭論,可是她常常被壓下去,被父親罵着說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有些時候靜宜要夾在中間,這樣可以消滅許多不快,一眼可以看出來她正是站在父親和姊妹們中間的人。

  將近八點鐘的時候,她們才都坐到樓下的客廳裏。爲了不使母親知道,她們都到母親的房裏問過安之後才一個一個地溜出來。母親象是一直也沒有忘記,頻頻問着靜宜茵姑兒是不是有了什麼事?她委婉地說一定是因爲功課忙,纔不得回來。菁姑卻象一個惡魔的影子似的追在她身後問長問短,一直到了樓下她也不放鬆她。靜宜進了客廳就把門關了。她拉開門,把那張小貓臉探了進來,一看到氣沖沖坐在那裏的儉之,她又縮回頭去,輕輕把門閉好。正坐在近門的靜玲走過去把門又拉開,正看見她縮着身子站在那裏預備偷聽的樣子,看見靜玲她一轉身就上樓去了,她的那隻花花跑在她的前面。

  靜純還是沒有來,他不在家裏,派人去尋他也沒有找到。靜宜想得到大約他是去看樑道明,她可不便說出來。青芬坐在靜宜和靜婉的中間,靜珠和靜玲坐在她們對面;父親獨自坐在長桌的一端。他的臉還是白着,一句話也不說。

  沒有人說話,都靜靜地坐在那裏。那封信靜婉先看了,忍不住淚流出來,她掏出手絹來擦着眼睛。她並不氣憤,她也不以爲靜茵是錯了,她因爲失去一個姊姊傷心着。她知道再沒有人和她住在一間房子裏,能和她說許多話,告訴她許多她們不知道的事。突然間她遠遠地走了,她知道她的心情和她的不同,因爲她是和她所愛的人出走的,在她面前有光明,或是光明的影子;她自己呢還要住在這裏,不知要到哪一天才能爲自己,爲自己所愛的人生活着。她很快又很自然地想到王大鳴,她想到靜純原來答應下午和她去誦讀會的,他很早就出去了,也許下午都不回來,那麼她就沒有法子去,……

  當着青芬把那張信送到靜珠的手裏,她很快就遞給靜玲了。她已經知道信裏寫些什麼事,她就不再耐性仔細地讀一遍。她不安地坐在那裏,時常移動着身軀,不知道要怎麼樣坐才舒服一點似的。她的臉還沒有經過化妝,顯露出黃黃的膚色來,好象已經塗上一層油膏,閃着亮光。她的頭髮也還沒有梳理,蓬蓬的象一團海藻。染成又亮又紅的指甲,很鮮豔地顯着它的色彩,她故意想藏起來,怕給父親看到;可是在她心裏正抱怨着今天的天氣,那是飄着灰雲的陰天,這樣的天氣很影響了她想穿一身新裝的興致。

  靜玲對於這些事簡直沒有什麼興趣,她覺得爲了個人的事都不值得。靜茵不該這樣離開家,父親也不必這樣氣憤,她以爲人不是爲自己活着,每個人都要爲大衆活着,要整個的羣體活得更好些纔是個人生活的目的。

  她把信看完了,什麼也不覺得,就把那張信又送給靜宜。大家都象在等待什麼,可是沒有一點聲息,都感到暴風雨前的鬱悶。靜珠好象是更不能忍耐了,她解開衣領上的鈕釦。

  “靜珠,——”

  父親擡起眼睛來沉鬱地叫了一聲,頓時靜珠就把才解開的衣紐又結上,迅速地把手放下來;可是他接着說下去並不是這件事:

  “——方纔那封信你看過了麼?”

  靜珠一面答應着看過了,一面還點着頭。

  “你有什麼話要說麼?”

  她說過沒有什麼話,還搖着頭。

  “你看清楚信裏寫些什麼?”

  “看清楚了,——”

  大家都很奇怪,靜珠自己也覺得很詫異,不知道爲什麼父親會問她這許多話,到後來她才知道父親一定以爲她沒有看過一遍就給了靜玲。

  “你說說,裏面說些什麼?”

  “二姊說她爲什麼離開家——”

  “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下去,不要再說下去,……”

  他象是極苦痛地用手抓着頭上稀疏的頭髮,他的嘴裏不斷地喃喃着:

  “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

  “爸爸,您不要這樣,——”

  這是靜宜和他說,她想來減少他的悲傷,可是他好象什麼也沒有聽見,仍自說:

  “我怎麼想得到,我怎麼想得到,……”他突然又擡起頭來,提高一點聲音,“在這社會上還要我怎樣爲人?呵,你們想,我該怎麼辦?”

  他說完,用力地把拳頭打在桌上,隨着他的語調又低下去:

  “這都是我不好,平日太放任了,纔有這樣的變化,而且家之興衰,全在爲長的兒女,靜宜既然可以那麼做,她就可以這樣來,好了,好了,你們都去吧,丟下我一個,我早就算到多兒多女多冤家,……”

  靜宜聽見又說到她,立刻不快就襲上心頭,她不知道爲什麼父親還要說起那些事來,她原想分辯幾句的,看到他那氣憤的樣子,就什麼也不說,低下頭去搓弄自己的手指。

  “——難說我就是那麼一個自私的父親?在這過渡時代你們要我怎麼辦?我會那麼糊塗,不顧你們的幸福,把你們丟在火坑裏?青芬,你說,你來到我們家裏,我們不是拿你當一家人看麼,你說你覺得不幸福麼?”

  他急切地等着青芬的回答,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纔好,她心裏想着:“難說這也算是幸福的生活麼?”正在她猶豫的時節,他也不再等下去,繼續說:

  “——好了,隨她自己的選擇去了,我倒真心想看看她所選的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現在我明白了,我不再管你們的事,我看你們自己找到什麼樣的人,我倒要看看,哼,我倒要看看,……”

  靜婉忽然哭出聲,她哭的是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好象覺得自己無助的樣子,她又想起來那間房子,以後只有她一個人住在裏面。

  “婉姑兒,你哭什麼?……你有什麼難過的地方?……我們誰都不許哭,……不許哭,……她說她找尋幸福去了,……不是麼,……要她一個人滾吧,……她不牽記我們,……我們爲什麼要牽記她?……我算得到,算得到,……總有那一天她要哭着回來的!”

  他猛然把兩隻手掌在桌上一拍,由於兩臂的支持他站起來,他的鬍子都在抖着,兩隻眼不停地眨動,他象是站不穩,他自己的眼睛裏卻早包滿了一層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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