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靜茵離開家十天的樣子,就有一封信寫給靜宜,那信是這樣寫着的:

  ……我們是晚間走到船上,一種稀有的感覺壓着我,使我沉默,還有一點煩躁。親愛的姊姊,你不要笑我,那不是因爲我的心又動搖起來,也不是因爲恐懼;我實在是說不出來,我更沒有法子寫給你知道。那時候已經很晚了,差不多在學校裏早睡過一大覺,可是碼頭上還點燃着許多隻明亮的電燈,有許多工人魚貫地掮着貨物從碼頭走上貨艙,他們是一面走一面哼哼唧唧地吆喝着。這使我的心更煩,我不能和均住在一間房子裏,在我的房裏是一個病乏的母親帶領三個孩子,孩子們是一個接着一個吵鬧,那個母親時時張起眼睛來苦着臉象哀求一樣地要他們靜一靜,她實在沒有法子了,還以我爲原因來和她的孩子們說:“不要吵吧,你們看那位小姐要睡了。”

  我真是疲乏了,可是我還不想睡。(姊姊,現在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我已經有三夜不曾睡過了,)那個母親雖然說服了兩個大一點的孩子,那個還在吃奶的孩子卻不懂她的話,他一直是哭着,終於那個母親不得不解開衣服把奶頭塞在他的嘴裏,他才止住了聲。姊姊,這時節我記起了我們的母親,我想起她,我幾乎要哭了。恰巧均走過來,我就要他帶我到外面去走走。他答應我了,這次我們從下面走出去,呵,那真是我從來也沒有看見的,就是在船板上,睡了許許多多的人。他們多已睡着了,一切的聲音都不足以驚擾他們似的。在強度的燈光下面,他們的臉色都顯着蒼白,更是睡着的樣子,使我很怕。要是在從前,我一定躲開他們了;可是現在我不,我要看得清楚。均察知我的心,就帶我到貨艙的門前去,那不知道裝了些什麼貨物,發着古怪難耐的氣味。可是當着我把頭伸進去,就看到在一堆堆的貨物之間,也睡着不少的人呢!我真不知道,難說他們不是血肉的軀體麼?均不要我再看,也許他看到我激奮的神態,以爲我不該一時就看得太多,他領我到上面船舷上去,說上面的空氣好一些。我聽從他了,我們走了四五十級的樓梯,才走到上面一層。那時我覺得我好象是從地獄升到天堂,那真是天堂,我望進去,在華麗的廳裏,正有幾個人安逸地喝酒。另外還有幾個人守在角落那邊打紙牌。這是比我們還高一級的艙位,均告訴我若是開了船,這地方連我們也不許來的。我又覺得疑惑,人生下來不都是一樣的麼,爲什麼分出這許多不同的等級呢?

  上面的空氣真是好,一切都很清潔整齊。可是那起重機的吼聲和人們的吆喝仍然聽得很清楚,我就望下去,我看到那掮扛貨物的行列還沒有走完。這時候我能細心去看,我看到他們是一個一個走到船上,隨後又到岸上,再掮起一包來。在岸上,有一個肥胖的人,把一根根的竹籤交給每一個工人,到艙門的入口,又有一個人收去。這兩個人的衣服都穿得很好,嘴裏還銜着香菸,態度也很從容。另外還有兩三個人,手裏提着木棒,一面隨口叱罵,一面還舉起木棒來做出要打的樣子。有時他們真的落下去打在人的身上,可是被打的人毫不抵抗,好象還情願被打似的。我覺得很奇怪,爲什麼要打他們呢,爲什麼他們就任他打呢?在兇惡的叱罵中,那些苦工還要停下來,他們多是裸着上身,在肩上鋪了一塊布,他們取下布來,用手摩着肩頭。我看得見他們的肩頭很紅,還以爲是被重量壓的,均告訴我那不是,他說:“他們每天都掮扛,皮膚不會紅。”我再問他,他才告訴我因爲他們扛的是鹽包,和了身上的汗水,就把皮膚刺紅了,而且還很痛。他們在肩上加一塊布就是想法避免,可是汗水出得很多,那塊布就失去了效力。我想到,這是用鹽來醃活人的血肉!姊姊,這又是我從來也不知道從來也沒有想到的,我又向均問着可笑的話,我說他們爲什麼要幹這麼苦的工?爲什麼那些人還要打他們?均簡捷地告訴我,他們不做工就要餓肚子,那些人打他們爲的使他們快一些。他還告訴我這已經過了開船的時候,船主已經罵了工頭一大頓,所以工頭就把氣再泄到那苦工的身上。我想開船的時候過一點也算不了什麼大事,可是均告訴我外國人很講究時間,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如果趕不上潮水,那麼今晚船就開不出了。這倒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對我自己也很嚴重,如果船開不出該怎麼辦呢?也許有人會碰到我,我還想也許父親能到船上找到我,把我再拖回家去。可是一切我都不在意了,只要不使那些人受非分的苦痛和鞭撻就好。

  還算好,當着我問過這許多話的時候,他們的工作已經完了。那些苦工有的就躺在碼頭上,有的站在那裏,好象呆了似的望着我們的船,有的蹲在岸邊,用手掬着水來洗那紅腫的肩頭。在這時候,我們的船已經起始絞起了鐵錨,汽笛低沉地鳴叫,許多水手都很忙碌。船身漸漸離開岸了,船上的鐘敲了六下,均告訴我這是半夜三點鐘。

  我想這時候你一定熟睡了,我的眼睛也覺得酸困;可是我強自大睜着望定岸邊,漸漸地岸上的房舍人物都小了,終於從我的眼睛裏消滅下去。我急急地拉了均跑到船尾,遙望着岸邊,一直到看見只有一片燈光照紅了的天空,我纔想走下去;可是當我一轉身的時候,我就伏在均的懷裏哭起來。

  姊姊,我答應你,我也答應過均,這是我流最後一次的眼淚,我再也不這麼柔弱了。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起來,我的睡眠極少,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疲乏,我又和均走到船板上去。我們不能再走到高處去,我們有我們這一層的甲板。我幾乎要大聲地叫出來,當我看見那無邊的,碧澄的海面的時候。海是很平靜的,只爲我們的船穿破了。濺起的泡沫就象從海底揚起來的珠子,跳起來又落到海面上,隨着就消滅在海水的中間。太陽是可愛的,它滑在平坦的海面上,正爲海加了一層光輝。海鷗自由地在船旁翻飛,有的時候落在船桅上憩息。我向四面望去,天都垂下來,我們的船走在中間,好象它永遠走在中間的樣子。微風爲我梳理着頭髮,洗盪着我的心胸,連昨晚的鬱悶都洗淨了似的。好象我就是一隻自由自在的海鷗,我在天空裏任意翱翔,當着我疲乏了,均就是一隻船,我可以落在那上面休息。姊姊,你看這多麼好呢?

  我記得母親說過,“無風三尺浪”那是用兇惡的海來譬喻菁姑的。現在我可以和你說這話錯了,海並不象菁姑那樣兇惡,那樣陰險。海是和平而可愛的,她有點象每個人的母親,她沉默着,什麼都包涵過去了,她是極靜謐的。如果沒有我們這隻船,我知道她是一點聲息也沒有。她只以無言的偉大的愛來撫慰我們,每次當我俯身望着她的時節,我就更深地感到。我真想投到她的懷抱中,作爲她的孩子。可是當我和均說過他就笑我,他說他願意做一隻船,我還是做自由的海鷗好了。

  在遠遠的地方我看見另一隻船,那和我們的船走着相反的方向。我就高興地指點着和均說,他也看到了。在船上看到其他的船可以減少點寂寞的,因爲在同一的天的覆蓋下,有了遙遠的同伴。可是我笑說那隻船太小了,只象一個玩具。均就說如果我們是在那隻船上,看到這隻船也會那麼小。我想也許是的,因爲我想到偉大的海,我就想到自己的渺小了。使我更感到自己渺小的還是那天的晚間。吃過了晚飯,我們又站到甲板上,夜和海都是濃黑的,什麼都望不見,星月都被陰雨遮去了。我們低下頭去,仍然看到被船切開的白花,在那裏面有燦爛的金星,隨顯隨滅。風大了些,船有點搖動,均問我是不是覺得不舒服,我說沒有什麼。忽然在遠處,在漆黑的夜裏看到一點時明時暗的火亮,那時我的心全被喜悅抓住了,均告訴我那是小島上的燈塔。關於燈塔在我的腦子裏有許多記憶,我總記得燈塔的看守者總是最寂寞的人。我還記得在一個故事裏有一個年老的看守者和他的孫女,至今那幅插圖還在我的腦中明顯地留着。可是那時我的喜悅純然因爲是在黑茫茫的航程中望到了希望的火亮,正如同在我的生命中遇到了均,姊姊,你不要笑我,不要以爲我的譬喻過分,我真是這樣想的。可是夜已深了,均要我早點到下面去休息,他還說也許夜裏會遇到大風雨,那麼浪就會更大些。我到了房裏就睡,很快就睡着了。船的微動,正使我象睡在搖籃裏,海水的聲音,恰象記憶中母親的眠歌。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麼長久,突然我從夢裏驚醒了,這時波浪擊打船身的聲音更高,更嘈,我的身子不自主地搖動。我想坐起來,才撐起上半身,我就覺得暈眩,全身的血都象波動了,我不得不睡下去。還有汽笛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響,悽切而低沉,好象無救似的呼號着。同時船尾的推進機發着空洞而迅速的響聲。

  海在發怒了,我自己的心中想,同房的孩子們都哭起來了,那個病着的母親起始嘔吐,我真不願意聽也不願意看,我閉起眼睛,還用手塞住了耳朵。有一種恐怖之感控制住了我,我想這船將遭遇絕大的困難了,海的母親將把我們都吞下去。正當我想着的時候,有一隻手溫柔地撫在我的臉上,我用力睜開眼睛,纔看到那是均。他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走進來,他問我是不是覺得難過?我告訴他有一點,同時我還告訴他我有一點怕。他說不必怕,只是真的遇見暴風雨。我問爲什麼汽笛總象哭似的叫着呢?他說那是因爲航行的安全,從回聲上可以聽出來附近是不是有山島。他說這情形並不十分嚴重,他有一次所乘的船曾被浪捲去一隻鐵錨。

  是的,我也不怕了,只要有均在我的面前,我的信心就更堅實了。他站在那裏,好象什麼也不覺得,雖然船的搖動使他的身子也搖動,可是他站得很堅定,象生了根一樣。我就緊緊地捏着他的手,好象一切困苦危難都不足慮了。

  終於我們到達了我們所要去的地方,這裏,一年都是春天,花草無時不在生長,我全然在南方的景物中沉醉了。這絕不是從書本上可以得到的知識,自然原是一本大書,走過來的時節,自然就深深地印在腦中。

  姊姊,你不羨慕我麼?你爲什麼不象我一樣出來呢?你可以走的,你不該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埋在那個家庭的墳墓裏,難說你也隨同一些不應時的觀念一起腐爛麼?你不該那樣,親愛的姊姊,一萬個不字。至少你該多走一些地方,你就知道自己的錯誤了。在這個廣大的世界裏,有許多事實是我們不知道的,自由而健康的空氣鼓舞起我們的精神,我們再用這份精力來爲廣大的羣衆謀取幸福吧。

  姊姊,你不覺得我的話太絮聒了麼?你知道這是在深夜,正好象我對着你說話似的。在我的心上燒着一團火,這火雖然不是你放下的火種,可是沒有你,它也許早就熄滅了。如今它燒得大,燒得熾熱,我願意它能從我的筆尖流到紙上,經過幾千里的路程,再把你的心也點燃起來,我想這並不是不可能的,我在這裏等待着,等待有那一天我能擁抱我的親愛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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