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一

  更使人傷心的卻是那一天比一天惡化的局勢,就在中國的國境裏,成立了一個冀東自治政府;而敵人豢養的奸人,一次兩次地舉行“自治”請願。配合這一切無恥的舉動,日本人在榆關更增加了軍隊,許多人都看到突然的事變,恐怕不可能避免了。

  這許久,一直在日本人的鼻息下委曲求全,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和方法來討日本人的歡喜,終於無法遏止日本人的野心,一步步地逼緊,終於使一切情勢到了最緊張的地步。

  許多人以爲事件的發展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爽性放棄了希望,準備跑到安全的江南去。可是那些有血氣的青年們,感到更大的悲哀更大的痛苦,度着悲慘而強硬的日子,他們不願意隨着學校跑到江南去,他們不願意把大好的江山平白地又讓給日本人,他們想憑着滿腔的熱血,來做最後的爭鬥。他們想喚醒在迷夢中的人,他們想振起那些恐日病患者的精神;他們沒有武器,他們想用那偉大的熱誠,說動那些有守土之責的長官,和那些有武器的士兵們,他們想着,果真有一天和日本人宣戰,他們立刻就準備投身到戰鬥中去。

  可是情勢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在那複雜的包有許多不同的階層的社會是如此,就是在那青年的一代中也正是如此,正象蘇聯作家愛倫堡所說的:“一面是嚴肅的工作,一面是荒淫和無恥。”

  這些天,黃靜玲真的都忍耐不住了,她就在校園的角上和趙剛大聲地叫:

  “我不幹這個聯絡了,我簡直弄不好!”

  “喂,你怎麼能在這裏同我叫?”

  “好,好,放學的時候你送我回家,我再和你說。”

  正在這時候,忽然閃出來張國樑,他諂媚地笑着,把那顆靠裏面的金牙都閃出來。

  “你們好呵?”

  “我們不是天天見面麼,又不是許久闊別的朋友!”

  趙剛也不耐煩地回答他。黃靜玲連頭也沒回就走開了。這幾天,趙剛也正沒有好氣,在一切青年都有的煩悶之外,他還深深地苦於工作的不順手和遲緩。而且象張國樑這樣的人,隨時都在用窺伺的眼睛注意着他。

  “禮多人不怪,——”

  張國樑故意顯着毫不在意的樣子,說了一句有點可笑的俗語。趙剛忽然轉了一個念頭,就改了溫和的口氣問:

  “你倒真有根,從南方來不怕冷。”

  “當然不怕,我從前住在東北。”

  “你的家在那邊麼?”

  “不,我是事變以後去做工作的,——”他知道失口了,就趕着說,“因爲我的叔父在那邊開一爿店,要我去管賬。”

  “那你爲什麼又到這邊來呢?”

  “還不是因爲自己的學識不足,纔想深造?真是,我還要請問你呢,那個讀書會怎麼不開了?”

  “大家都忙着趕功課,所以就不要那個組織了,反正目的是爲讀書,各人都知道讀書了,目的已經達到,自然就不要有那個會了。你倒很熱心?”

  “可不是麼,從關外回來,對於什麼事都熱心,這也是在那邊受了太多的壓迫的緣故。”

  “我可不然,——”趙剛一面想着,一面又在按着手指節,“我簡直麻木了,覺得只有讀書要緊。國家大事自有人負責,我們年輕學生,管不了那許多事。”

  那個張國樑不再說什麼,躲在眼鏡後面的小眼睛,迅急地霎了幾霎,好象他自有他的主意,他也自有他的想法。

  “這個東西可真怪,”等到張國樑走開了以後,趙剛獨自想着,“他要做學校當局的探子,那還算不了什麼;要是做了統治者的走狗,那也還有可原諒的地方;如果做了日本人的狗腿子,那可真不是人養的!”

  他雖然想盡力思索,也得不出什麼線索來,只覺得“奴才總歸是奴才的”。

  到下學的時候,他早在校門前轉彎的一條小路上等好了,正當黃靜玲在門口東張西望的時候,他就低低地叫着:

  “走吧,人家早等好了。”

  黃靜玲一生氣,幾乎想罵出口來,忽然記得他們的環境,就沒有做聲徑直朝回家的路上走。

  趙剛已經悄悄地走在她的身邊了。

  “我說,這件事我辦不了,我成天去追,也沒有追得到她們,好容易碰見了一個,她什麼也不知道,兩句話還沒有說完,早有一個男人挾着她到溜冰場或是舞場去了,你說說看,我聯個什麼絡?”

  黃靜玲象是真氣急了,她的腦袋靈活地左右擺動,當着她的嘴不說話了,立刻就撇起來。

  “事情哪有容易的呢,你得把心沉下去,你看那邊——”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在一條橫街上,在街的那一邊,現出了一羣人,他們掛着白臂章,搖着杏黃色的旗子,一面呼嘯着一面走過來。街旁的店鋪,趕緊都把門板關起來,攤販也搶着把貨物收到竹筐裏,黃靜玲厭惡地說:

  “又是他們,我們繞一節路走吧。”

  “那何必呢,正要看看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

  那凌亂的行列,漸走漸近了,一張張的蒼白的三角臉,深陷的眼睛,還有破亂的衣衫。在旗子上寫着,“華北自治”“東亞和平”的字樣;有的旗子上又畫着太極圖或是八卦。他們用嘶啞的聲音叫喊,不知道喊出些什麼字音;也許因爲冷或是其他的原因,鼻下拖了兩條清鼻涕。

  原先站在路中的警察,這時也躲到路邊來了,他把木棍夾在腋下,裝做沒有看見的樣子,那些人很象散紙錢似的,把一些紅紅綠綠的紙朝空中一丟,隨後飄到道旁或是水溝裏。

  “我真不明白,連警察也不干涉。”

  “你要他怎麼管,上面的人都管不了,他們又有什麼法子?中國人原來都是各掃門前雪的,你不看見這些人都躲起來了麼?所以如今能挽救我們危局的只有我們這年輕的一代,——”

  趙剛滔滔地說着,他們的眼睛望着那滾在那塵沙中的雜沓的一羣。

  “路是要從沒有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這是魯迅說過的話,關於和大學聯絡接洽的事我幫你的忙,——”

  “那好,什麼都不用說,我們緊着去辦;一定和他們採取一樣的行動。”

  “我今天就不回校了,管他記過開除呢,什麼事情都比不得國家!”

  “對了,這是真話,什麼事都比不了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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