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六

  本來說好先不要使母親知道,可是當靜宜走到她的房裏,就看見她坐在那裏流淚。

  “媽,您爲什麼哭呵?”

  “你們都瞞着我吧,什麼事都不給我知道,我的孩子離開我也不給我知道,——”

  “我們怕您知道了難過,——”

  “你以爲要我成天地懸念不難過麼?”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高起一些來,手捶着牀邊,隨着她就吐出一口血來。

  靜宜趕着抱住她的身軀,一面用手絹替她擦拭嘴角的殘血,一面和阿梅說請老爺上來。她把閉着的眼睛微微張開些,搖着頭,她就又叫住阿梅。

  靜宜不敢放鬆手,自己的眼睛也脹滿了淚水,這時候青芬恰巧進來,她就要青芬替她沾沾眼睛上的淚水。

  母親的臉轉成紙白的顏色,靜宜忽然想起來醫生留下急救的止血藥,就告訴青芬從櫥裏取出來和好水要母親吃下去。果然這藥有些效驗,過了兩三分鐘,母親的眼睛就大張開來。可是她什麼也不說,好象忘記了方纔的事,只是把眼睛朝着她們望。可是這情形更使靜宜擔心,她要青芬站到牀邊,她輕輕地抽出手,就急急跑到樓下去。

  她先去找李慶,李慶不在家,她就要老王到三馬路中西醫院去請馬大夫。她本來想和父親說一聲,看見他正繞着那座亭子轉,她雖然走近他的身旁,也沒有說什麼。父親看見她來了,停住腳步,莫明其妙地問了一句:

  “爲什麼你不走呢?”

  她看見他的臉還是那麼白,就拉了他的手說:

  “爸爸,您還是到房裏歇歇去吧。”

  他聽從她的話,點點頭,在扶掖着他的時候,她覺出來他的腳步有些緩鈍,他的身軀有點僵,連她都聽到他的心的跳動。她的心裏暗暗地叫着:

  “這可怎麼辦呵,這要我怎麼辦呢!”

  她扶着他走進房裏,躺到牀上,她早就知道一個心臟病患者很需要躺臥,他也象是極疲乏了,閉上眼睛,突然他又張開來問:

  “你母親知道了麼?”

  “沒有,沒有人告訴她。”

  “那就好,那就好,她的身體禁不住這麼大的刺激,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都是氣數,可是我真想不到,想不到。”

  “您不要再想了,她那麼大的一個人,也會在外面生活。”

  “我知道,我也不只想那些,還有很多事,這真使我難在社會上做人,好,你去吧,你母親不看見你要找你的,我在這裏睡一下就好了。”

  靜宜聽從他的吩咐,走到樓上母親的房裏去,看見她已經睡着了。她的鼻息很勻細,走到近前才聽出來。青芬還站在那裏,她對於這些事情完全不動感情地處理,她正如同一池靜水,沒有湍流也沒有風波,靜宜對她招招手,她就悄悄地走近她,她低低地和她說:

  “留阿梅在這房裏好了,你也該歇歇去。”

  她們才走出母親的房門,就遇到靜純從樓梯上來,靜宜就問他大清早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到道明那裏去,不是昨天你告訴我他來了麼?”

  “唉,你不知道,靜茵離開家了,給父親寫來一封信——”

  “那也好,這個家住下去實在也沒有什麼意思。”

  站在一旁的青芬聽到這句話就自己先走回房裏,靜宜就要他到她的房裏去,她原是一直管束着自己的情感,才一走進她的房門,她就哭起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一面說一面又點起一支菸來抽,“——呵,我還忘記了,道明說過今天下午來看你。”

  “今天我沒有心緒和他見面,你告訴他過兩天再來吧。”

  “好,回頭我可以給他打電話。”他看見她伏在牀上哭就又說,“你傷心些什麼?”

  “你,你不知道,父親氣得心臟病快發了,母親又吐了血,你想想看,萬一有什麼不幸的事情,你叫我怎麼辦?”

  “其實都是多餘,——”他想了一會兒才說出這麼一句來,“父親不必那麼氣,母親也不必傷心,你也不必擔憂。什麼事情都有自然的路,想開了都平淡得很。”

  “大弟,你不該這樣,我早就想和你說,你的態度我不大讚同,這是我們的家呵,我們都有一份責任,你有點自私,你和一切人都隔絕,你總覺得許多瑣碎事不該打擾你,你守着你自己的天地,你看不起別人,父親母親的思想自然不能和你相同,他們是另一個時代的人;可是你自己的思想也未見得和別人相同,你已經走上一條孤僻的路,——”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要我怎麼樣呢?你要我和凡俗的人同流麼?”

  “和別人的事我不管你,我說這個家,一方面你離不開這個家,一方面你又厭恨它,本來人類是羣體的動物,可是你只從這個家取得一些,絕不貢獻一些,不然象靜茵那樣也好,爽性永遠離開家,到世界的角落上去建設自己的王國。”

  “我不明白你爲什麼說這些話,你以爲我就這樣無聲無臭地活下去麼?我不必說,將來的事實可以給你證明,可是這個家遲早是要破壞的,難說你也象父親一樣守着一個空夢麼?”

  “我沒有夢,我也沒有幻想,我總以爲能盡我的力就盡一分,我愛母親父親和妹妹們,我不記得我自己,其實我和你說這些幹什麼呢?我自己——”

  她還沒有說完,就咳嗽了一大陣,她也顯得那麼虛弱,她勉強地站起來,走到窗前望着外面。天還是陰沉沉的,好象不久就要下雨的樣子。

  靜純呆呆地站在那裏,什麼也不說,他只是抽菸,眼睛望着地。正在這時候靜玲和靜婉走進來。靜婉看到他就問:

  “大哥什麼時候回來的?”

  “唔,唔,我纔回來。”

  “今天——”

  靜婉只說出兩個字就停住了,兩隻眼睛殷殷地望着他。

  “吃過飯我隨你去的,我早答應了你,那不成問題。”

  他說完了,把抽過的菸蒂丟在地上,就走出去了。靜玲走過去用腳踏熄了,憤憤地說:

  “真豈有此理,這種人有什麼辦法!”頓了頓,又指手畫腳地說下去,“爸爸媽媽和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他們不能瞭解我,我也不能瞭解他們;有的人太重情感,有的人活着只爲享樂,不管是非他們還都合人性,唯獨大哥我不明白,爲什麼他總不高興呢,爲什麼他不替別人着想呢?一個人活着不是爲自己也不是爲自己的家,是爲着大衆,——對了,大衆的福利,象他那樣的利己主義者早就該從這個世界上消滅下去!”

  “算了吧,五妹,你說這麼多有什麼用呢,”靜宜有一點不耐煩似的說,“你去看看老王回來沒有?我要他請醫生去也不見回來。”

  “大姊,我也有點不明白你,爲什麼你——”

  “五妹,不要說了,聽我的話到下面去看看吧,我實在是太疲乏了。”

  靜玲不再說什麼,拉開門走出去,靜婉也走到窗前,貼近靜宜站着,她偷偷地看了看,然後低低地說:

  “大姊,你很難過麼?”

  靜宜轉過臉來,望着她,還拉了她的手說:

  “不,不,我只願意你們都活得很好,很快樂,……”

  “你呢,你爲什麼不快樂?”

  “我明白我自己,只要你們都快樂,我也就快樂了。”

  這稀有的溫情象電流一樣地從靜宜的指尖傳到靜婉的身上,她的整個人象是小了一些,連心也縮了一下,隨後她的眼睛就爲淚水模糊了。

  “我願意二姊在外面活得安好,活得愉快。”

  靜婉低低地說着,淚水順着面頰流下來。

  “我也祝福他們,——”

  靜宜好象還有些話要說下去,可是她的聲音哽住了,只有嗚咽代替了她未曾說出來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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