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五

  自從和水龍搏戰之後,李大嶽的身上灑滿了水,一轉眼的工夫,就都結成冰。老北風溜着,僵硬的袖口和前胸都象冰塊;可是他還是一鼓氣地朝前衝。

  剩下來的不屈的隊伍,真比得起他從前的弟兄們,使這個退伍的軍官,也沒有什麼話好說,正在這時候,他突然發覺身邊的黃靜玲不曉得到哪裏去了,再朝邊道上一看,纔看見她趴在地上大口地吐血,一個警察正要拉她的頭髮。這惹急了他,什麼也不顧,躥上去打倒那個警察,扶起黃靜玲急急地就拖入道旁的小巷裏。

  “怎麼樣,怎麼樣,靜玲?”

  “沒,沒有什麼,只是我,我。……”

  她一面說着,一面還吐着血的泡沫。

  “你怕受了內傷。”

  “不是,我的門牙打掉了。”

  “唉,那還好。——”

  “他們呢?——我的同學們呢?”

  “誰知道,怕也都散了吧,跟赤手空拳的人逞強,還算得了什麼英雄!”

  李大嶽氣憤地說,這時候他才覺出來後腦有點嗡嗡地響,記起正在攙她的時節,有人給了他一木棒。這陣他想,該做的已經做了,爲了靜玲的關係,應該快點回去。

  “你不難過嗎?”

  看見她倚在牆邊,他關切地說。

  “不,我記掛趙剛他們,幺舅,我在這裏等你;你去看看好麼?——還有,我那兩隻門牙,讓我吐在街上了,頂好找回來,也可以做一個紀念。”

  “好,好,你等在這裏,不許亂走,我就回來。”

  李大嶽又鑽出巷口,大街上已經安靜下來了,那場戰鬥已經停止,旗子和標語雜亂地丟在街心,警察們正在監督清道夫整頓市容。他想爲她尋找那兩隻門牙,可是街路上這裏一攤血,那裏又是一攤,不知道哪一攤是她和着牙齒吐出來的。正當他張望的時候,一個警察兇狠狠地朝他走來,大聲罵他:

  “滾開,這有什麼好看的,去,去!”

  他擡起眼睛來望望,一句話也不說,掉過頭徑自去了。

  再走進巷子去,果然靜玲還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

  “你看見他們麼?”

  “沒有,大概都跑了。”

  “不能,趙剛不會跑的。”

  “街上已經沒有人了,不跑還到哪裏去?”

  “他也許被捕了,或是受傷了。”

  “呵,那可也說不定。街上正在恢復原狀,只有那些警察,得意洋洋地走來走去——。”

  “我的牙呢?”

  “沒有找着,你想,那麼大的街上,兩隻牙要我怎麼找?可說,你的嘴,——”

  “我的嘴怎麼樣?”

  “嘴都腫起來了,我還是先陪你到醫院去看看吧。”

  “這樣子怎麼能到醫院去,先得回家換一件衣服,並不是爲好看,真冰得難受!”

  她一邊說着,一邊摸着自己的嘴,果然覺得嘴脣高起許多來,她一下子就想到豬的嘴,她就又想哭又想笑地搖着頭:

  “我不,我不要!”

  李大嶽以爲她不要先回家,就說:

  “那麼我們還是先到醫院吧。”

  “嗐!”

  她把頭一扭,筆直地,就朝回家的路走去,李大嶽不放鬆地跟在她的後邊,他們凍結的衣服,發着窸窣的響聲。她並不覺得疼痛,走在街上路人把好奇的眼睛望着她也不使她不安,隨時她都覺得自己象一個得勝回來的士兵。

  可是立刻她自己就糾正了這錯誤的思想,她覺得這是英雄主義的擡頭,同時她又想到她不該高興,因爲許多同伴不知遭逢到什麼命運。

  走回家裏,才叫開門,老王就吃驚地叫着。

  “哎喲,我的五小姐,您這是怎麼弄的?”

  “叫什麼,老爺聽見了怎麼算!”

  她一面申斥他,一面走進去;黃儉之已經嚴肅地站在石階上,筆直地望着她,還沒有等他發作,在頂樓上張望的菁姑哇的一聲叫出來:

  “我的兒呀,你這可是怎麼弄的,這一大片血!”

  然後象滾下來地那樣迅速,她從三樓一直跑到樓下。這就驚動了母親和靜宜,她們正在計劃着過年。猛然被這一叫和那急促的腳步嚇倒了,急急地走出門來,隨着走下樓梯。

  靜玲知道再充英雄是不可能的,父親的申斥就要象利刃似的刺過來了,她就裝成精神不濟的樣子倒向李大嶽的身旁。

  可是這驚住了母親,她驚慌地叫着:

  “玲玲,玲玲,你這是怎麼的了?呵,呵,快點扶她到樓上去暖暖。”

  父親的莊嚴也不再保持了,他也急起來。

  “快把她攙上去吧,真是,這算怎麼回子事;靜宜,你母親不能到樓下來,上去吧,上去吧!”

  “我算定了沒有好事,這年月,沒有王法,年輕輕的孩子們,誰不是父母嬌生慣養的!”

  他一面嘮叨着,一面也走上樓來。在樓梯口遇見李大嶽,他想起來就說:

  “你不是要到下面去麼?告訴他們快點去請樑大夫,你換過衣服也到樓上來。”

  靜玲被安置到自己的牀上,脫下冰冷的衣服,蓋好棉被,靜宜早就把她的衣服找好,替她放在一旁,先給她用硼酸水漱過嘴。母親就在牀邊拉了她的手,眼淚不住地滴下來,菁姑在一邊乾號,靜玲不耐煩地又睜大了眼睛說:

  “我又沒有死,號什麼!”

  菁姑一生氣,止住了聲,說了半句:

  “真是狗咬呂洞賓。——”

  就拉開門走了。這時候父親踱進來。

  “我吩咐去請樑大夫了,一會兒就來。”

  “爸爸,我不要緊,我只掉了兩個牙。”

  “那也要留神,看不小心起了牙風。”

  母親關心地說着,還把手掌放在她的前額,試着她是不是發燒,她自己隨時還用手帕擦着自己的眼睛。

  “這是誰要你們這樣做的?”

  父親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坐在一張椅子裏這樣起始了他的詢問。

  “沒有人,就是我們自己!”

  “哼,你們自己,你們不怕死麼?”

  “那有什麼可怕,爲了整個民族,國家,我們就是死了也算不得什麼。”

  正在這時候,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的李大嶽推門走進來,黃儉之的話就轉到他的身上:

  “你怎麼會也去了呢?”

  “我,我沒有,”他扯了一個謊,臉有點紅起來,“我正到××大街去閒溜,碰上這回事,我一看見靜玲在裏邊,就拉着她跑出來。”

  “那你一身水,和她那嘴上的傷呢?”

  “呵,我忘了,靜玲跌到地上,是我把她拉起來的,警察看見了,就用水龍衝,把我們兩個人的身上都弄溼了。”

  “唉,還虧得大嶽,不然的話,還不給他們那羣狗東西打死!”母親傷痛地說着,忽然她記起來就急匆匆地問着,“你的三姊四姊呢?”

  “我沒有看見。”

  “她們也沒有回來,呵,一定出了什麼事,這可怎麼辦?還有靜純,他也不見回來,你們誰修修好,去找找他們吧。”

  母親慌急地說着,她象有什麼預感似的連臉都變了顏色,靜宜就說:

  “我到學校去找一下吧,就是有什麼事也問得出來。”

  “你一個人怎麼能去?街上還亂糟糟的,再有什麼舛錯可怎麼辦?”

  “大嶽,你陪靜宜去吧,快點去快點回,唉,這是怎麼說的!”

  黃儉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媽,您不要着急,他們都沒有事。”

  “你怎麼知道?你這樣一個孩子,我們也想不到會惹這場事!”

  黃儉之忽然又瞪起眼睛來朝她說:

  “嗐,你別這樣了,孩子還不夠可憐麼,疼還疼不過來呢,你還沒輕沒重地說一頓。”

  母親的這幾句話正打在她的心坎上,她的心一軟,眼角就覺得癢癢地,有什麼東西滾下去,隨後就覺出枕頭有些溼淥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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