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一

  ××簡直變成一個死城了!——

  靜玲就這樣開始她的信,她又忍不住流淚了,這三天的日子象過了三年,一分一秒都是提心吊膽地過去,一切的希望也都沒有影子。

  ——你知道我是頂不愛哭的了,現在我倒變成終日以淚洗面了,你相信麼,我寫着這封信的時候,我一面還在流淚呢!

  這幾天,死一般的日子夠使人的精神和身體受折磨的了,我們是一城的死囚,既不能進,又不能退,只在這裏等候敵人的宰割,我們將有什麼樣的命運,如今我一點也猜不到。

  我從來沒有受過這種刺激,也許我太不能應付環境了,我竟變成好哭的孩子。我爲陷在這個城裏的千千萬萬居民哭,我爲我們的國家哭,可是更使我想起來就難過的,還是那些爲國而戰的士兵。

  現在的××,完全陷在無人治理的情況下,說也怪,還是那麼井井有條的,這就是我們這些百姓呵,他們只是一羣馴順的羔羊,靜臥在那裏在等候那個拿着尖刀的屠夫。

  可憐那些傷兵們,他們掛了彩回來好容易鑽進這個城門樓子,就看到這個景物全非的局面,他們破口大罵,可是還不得不趕緊脫下那套制服把槍丟在路邊,換上便衣,從此就在街頭過着乞討的生活,誰還尊敬這些衛國衛民的勇士們?誰還會高高地把他們舉在頭上,從此他們的命運不過是看着那些行路人的腳底而已。

  當×××軍撤退了的那一天傍晚,忽然又聽到一陣沉重的槍炮聲,當時大家都還以爲我們的人打回來了,失去的歡快又爬到我們的臉上,到後來我們才知那是反正過來的保安隊,以爲到××來可以和×××軍會合,誰想到來到了城根,倒冷不防受了日本兵的一陣攻擊,他們就帶着俘虜朝西下去了。

  關於這件事,我想你那裏一定也看到詳細的記載吧?有人還說到人道的問題,可是,試想一想,我們的敵人什麼時候和我們講過人道?而且這幾年來身受的苦痛把他們的靈魂都壓扁了。一朝得着復仇的機會,他們自己也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了。至於說到婦孺,我們的孩子和女人,不知道有多少直接間接地死在日本人的手裏了。

  可是當他們完成了這工作,撲向自己人這一面,想不到卻受了日本人的無情的射擊;那情緒是可以猜想得到的,該正象一個向着母親懷裏撲去的一個孩子不提防卻撲了一個空!

  在城裏醜劇不斷地扮演着,沐猴而冠的新貴用那不知羞恥的嘴這樣說着:“兄弟這二年來革命就是爲打倒政府,不爲別的,說我是漢奸,我就是漢奸,說我是賣國賊,我就是賣國賊!”他要警察收繳軍械過後,又連同警察的土槍一併送給日本人,這些天警察們又用那根半短不長的哭喪棒了。

  那個跑到××的宋××發表書面談話:“本人近來因火氣上衝,耳鳴殊甚,不能與大家面談……”還有一個將官也說自己在吐血,這倒真應了“病夫”這兩個字的評語。

  日本兵雖然還沒有進來,他們的司令官的佈告早已張貼出來了,我知道他們遲早還是要進城的,——

  那些負治安之責的警察們已經在準備了,家家傳信,要大家把礙眼的東西收一下,說是怕日本兵進城會挨戶檢查。

  親愛的茵姐,我就是不相信,××就這樣落在敵人的手裏?

  她才寫完這封信,忽然有一個生人推開門進來了,她極其驚訝地站起來,那個人立刻把眼上的墨晶眼鏡摘下去,她纔看出來是李大嶽。

  “幺舅,你怎麼來了?”

  她立刻跑到他的身前,抓住他的手,很關切地又說:

  “你在這裏很危險,萬一被他們抓去,——”

  “就是因爲這裏太危險,我纔來的。”

  他微笑着回答,他的精神倒很好,皮膚黑了些,顯得比從前更健康。

  “幺舅,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纔到,才走進門就先來看你,——”

  “你還想在這裏常住下去麼?”

  “不,當然不,三兩天我就要走,我打算帶走一批學生。”

  “帶到什麼地方去?”

  “不遠,就是西郊的××山上,——”

  “到那裏做什麼?”

  “準備訓練打游擊。”

  “幺舅,我也去好不好?”

  “我得看你的父親的意見怎麼樣。”

  “您還沒有看見我爸爸吧?”

  “我方纔不是告訴過你了麼,我才進來。”

  “噢,我忘記了,你告訴我,你這半年多的日子怎麼過的?”

  “我不用告訴你,如果你跟我走,早晚你就會經歷的,那時候你自己告訴你自己吧!”

  正在這時候,老王又進來和她說:

  “五小姐,外邊有一個,有一個穿破爛的要見您。”

  “好,好,我先到上邊去看看。”

  李大嶽說着先出去了,靜玲卻有點莫名其妙,她反問老王一句:

  “你讓他進來沒有?”

  “您這是怎麼說的,這樣的年月我會隨便讓人進來,我自然要他在外邊等,我還真就沒有看清楚他,我是隔着門縫看的。——”

  “那麼我也先隔着門縫看看是什麼人再說。”

  “那也好,那也好!——”

  她趕到大門那裏,找到門縫一看,她立刻就把門打開了,高興地叫着:

  “向大鐘,想不到是你,快點進來。”

  她和他拉手,原來他的魁梧的身材,顯得瘦下去了,他不但穿得破,臉上也全是污泥。

  “你這是怎麼回事?”

  “我討飯回來的,——我就是一個叫花子。”

  “前些天,我們還問一個弟兄,他說他是××來的,問起你來,他連影子也不知道,不過他可知道你們的損失很大。”

  “不用提了,三千人只滾出來三四百個,這一回可真夠我受的。”

  “回頭再談,快進去吧,你也得先洗洗臉,換換衣服,我想我大哥的你穿得着——”

  “我不要長衣服,我就穿短的好了。”

  “也真巧,我的幺舅也纔來。”

  “呵,他也回來了?”

  “可不是,不過他三兩天還走。”

  “我跟他去,反正我這一條命是白撿的了,我還總得好好和鬼子拼!”

  “好,好,我們回頭再談,我告訴他們給你預備水,我到上邊給你拿衣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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