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一

  二百年來那美麗的園子就一直包在一丈五尺高的圍牆裏,陌生的過路人會想到那是一座監獄,只是在大門那裏,坐了幾個懶洋洋的老年人,不象兇惡的獄丁。因爲是私人的園林,他們也有相當的權柄,那就是身份低下衣衫襤褸的人,怎麼樣也不能走進一步去。

  當着他們的車纔在園門前停下來,那些坐在長凳上的僕人立刻站起來,一個長白鬍子的向她說:

  “秦先生,您早呵?您用過飯了麼?怎麼總也不到我們這兒來呢?”

  她也笑着和他們招呼,順口問了一句:

  “今天人多麼?”

  “不怎麼多,——趕上禮拜六,天氣又這麼好,倒有幾個學生。”

  走進去,她就把早就預備好的一點零錢塞到說話的僕人的手裏,那個就笑得連眼睛都眯住了說:

  “嗐,您還總這麼費心幹什麼,回頭我要他們給您泡上好茶,還在您往常坐的地方候您。”

  她回過頭來微笑着,走進屏門,幾根青翠的石筍直撲到眼底來。

  “靜純,你看,就是這幾枝石筍現在就沒有法子尋得到,聽說最初園主因爲有這幾枝石筍纔想到這一座園子。”

  “那我還真不知道,不過我總覺得奇怪,每次一進來氣候就象不同,好象颳風似的。”

  “那不是風,那是松濤,你聽那聲音有多麼雄美?”

  “雄美?我只覺得好象有一年我坐海船,半夜遇見風似的,——”

  “那不美麼?在那無邊的海上,一隻船,儘管它本身是大的,可是在海的懷抱裏顯得那麼小,在吐着白沫的波浪上航行着……”

  “我可記得那使我難過了一夜,所以我聽到那聲音,早已忘了美,我只覺得有點不舒服。”

  “可是這卻不同了,只要你張開眼睛,你立刻就看到這不是海,你只是用腳在這美麗的園子的地上走路,你不看見麼,你看見那幾株松樹麼,那正象泰山頂上的五大夫松,那一株垂到水面上的,正象一條吸水的蒼龍——”

  “龍,有這樣的動物麼?”

  “這裏只是就中國原有的傳說而已,按照古老的說法,龍該是什麼樣子就算是什麼樣子好在我們也不研究古代生物。……”

  他們一面說一面走,已經穿過一條山洞,走過一座木亭,她好象覺得有一點熱,就把外衣脫下來,隨着就交給他。

  “That is the why to serve a lady,你知道麼?”

  她笑着和他說過,就象一個孩子似的跑了幾步。

  “你看那塊山石,象不象一個晨妝的美人?那一塊探在水面上的正象聽經的靈邑,再看那兩塊,一塊是撲下來的猛虎,一塊是可憐的小羊……”

  她得意地指點着,因爲她這樣說着,看起來好象就有一點象的樣子。

  “——水中的那方立石是觀世音,另外兩方小的是善才和玉女,你知道觀世音麼?那些故事雖然不可信,可是也有一點趣味。”

  “觀世音我知道,我的母親很信佛;可是你把這些山石的形狀說出許多名目來我可一點也不知道。許多人都說這裏的山石好,我來過幾次,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好來,要你一說,我才知道真是不凡。”

  “這也是藝術,平常人不能堆砌的。就說我們自從進來,已經走了些時候,其實我們所走的沒有多麼遠,就是這點曲折盡致的路徑,已經就是別人所不可及的了。中國的士大夫原來對於園林就很重視,許多人也下過功夫,可惜現在失傳了。”

  她象很惋惜似的嘆了一口氣,順着路走了幾步,當着他們又要走幾級石階的時候,她就站在那裏,嬌嬌地和他說:

  “Why don’t you help me? Give me your arm!”

  他有一點窘迫似的把右手的大衣放到左手,就用右手攙扶着她走上去。

  “這是全園頂高的地方了,你看那邊幾棵松樹正好做成了天然的覆蓋,到夏天坐在下面是再風涼也沒有的了;可是春天裏,我們要點陽光,你看,那邊不是有幾個座位麼?我想一定是他們爲我們準備好的。”

  果然他們走過去的時候,那個守在那裏的人就向她說:

  “秦先生您看這個地方好麼?早給您把茶衝好了,您一定走得渴了。”

  她只是微笑着,沒有回答,就坐到藤椅上,他也坐在另一張藤椅上。

  那個人把茶杯用開水衝過,就替他們倒好茶,還問他們是不是要用些點心?

  “不,我們才吃過飯,你歇着去吧,有什麼事我會叫你去。”

  “您有什麼事儘管吩咐,這陣我先跟您告會兒假。”

  等着那個人走了,靜純就說:

  “他們這些人的思想也很周密似的。”

  “生活呵,這就是生活,他們能使別人感到滿足,生活纔有着落。”

  他不再說下去,吃了一口茶,自然而然地就把手掏出煙來,記起她的話正要收回去,她已經看見了,笑着和他說:

  “走得疲乏了正好抽一支,——”

  他就微笑着點起一支來,可是她象抱怨似的把嘴微微翹起一點來說:

  “爲什麼不給我一支呢?你們男人真自私!”

  “我以爲你不要,——”

  他說着送過去,還替她點好,她抽了一口,把乳白的煙直直地吐到空中,很適意地仰望着天空。

  除開微風使松針顫抖之外,沒有別的聲音,靜,無比的靜美,使人忘記這囂塵的世界,忘記了自己。時間也象是靜止了,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它將要永遠這樣下去。

  可是幾聲嘈雜尖銳的女人聲息把什麼都攪亂了,她厭惡地朝那邊望了望,搖着頭還坐在那裏,靜純覺得這聲音有一點耳熟,也望過去,就看到從山徑那裏走過來兩個男人兩個女人,他站起來就朝那邊走去。

  “大哥,我想不到是你在這兒!——”

  一個女的這樣說着,語氣象是有些驚訝,可是她說得很平靜,很自然。

  “我也沒有想到你會來,靜珠。”

  “好,好,我替你們介紹一下罷,這位是柳小姐,Mary柳,這是張賓,我們學校裏的運動選手,這是方亦青,——這是我的大哥靜純。”

  他們向他點着頭,他好象不耐煩似的和他們回禮,他一眼看到那個女人和靜珠的樣子差不多,只是兩隻眼睛更靈活,更有神;一個男人的頭髮梳得很光,穿了一件皮短衣,把兩隻手插在胸前的袋裏,象一條小牛似的兩腿叉開站在那裏!另外一個男人的臉緋紅,當着介紹的時候象是要和他說一句話,可是沒有說出來,就低着頭站在那裏。

  他也是極不安地站在那裏,忽然他第二次把眼睛來望那個女人,她微微地笑着,他的心打了一個冷戰,就趕緊把頭轉過來。他茫然地向靜珠問了一句:

  “你們都是同學麼?”

  “當然是呵!——”靜珠把頭一偏回答他,裝出無限的愛嬌來,“和你坐在一處的人是誰?”

  “那是秦先生,——呵,呵,齊太太,你不知道她麼,她在你們學校有鐘點的,秦先生也是一位極出名的畫家。”

  “我知道,我還看過她的畫展。是去年,——也許是前年。”

  Mary柳接過來說,她的聲音更嬌細,更不自然,卻使靜純驚了一下。那位運動家顯得不安,他一個人獨自轉過身去跳躍着,象一匹才停止了奔跑的駿馬一樣。那位方先生的頭是一直低着,臉還是紅着,象是一個極不會說話的人。他的心裏有點奇怪他怎麼會和她們在一起呢?因爲想到那邊還有人等他,就匆匆地說:

  “你回過家沒有?”

  “我沒有,——也許我不能回去得太早。”

  “你知道母親今天好點了,改請馬大夫治,象是很有進步,——”

  可是她對於這件事好象絲毫沒有興趣,只是漠然地應了兩聲。他就急忙和他們說:

  “好,再見吧,——”

  “再見,——”

  他轉身就走了,忽然聽見象鳥一樣鳴叫的聲音:

  “有空請你到我們學校去玩。”

  他停住腳,又回過頭來向說話的人微笑一下,還看見她在空中搖着的纖細的手指。他就再向前走,看到等在那裏的秦玉也正在望着他。

  “那是些什麼人?”

  當他又坐到藤椅上她就問。

  “我的妹妹和她的同學們。”

  “現在的女學生們真有點使人看不出來,我還以爲她們是舞——”她突然頓住,改過語氣說,“我們走吧,這裏也沒有什麼大趣味了。”

  “好,我先陪你回去,我也得回家一次,他們還不知道我去什麼地方。”

  當他們回到她家的門前,他就向她告辭。

  “進來吃杯茶再走不好麼?”

  “不,我想我還是走了吧,那個誦讀會是明天下午開麼?”

  “是的,下午兩點鐘,你頂好早點來幫幫我的忙,好不好?”

  “好,我想我能來得早點,還有我的妹妹也想來參加,可以麼?”

  “歡迎,很歡迎,——”她未經思索似的說着,忽然又加了一句,“——怕她不會感覺什麼興趣吧?”

  “不是今天遇到的這個妹妹,是我的三妹,讀文學的,跟這個妹妹完全不同,……”

  “那就好,你們明天早些來,再見吧。”

  “再見。”

  大門已經開在那裏等她,她笑着和他招呼過就走進去,他就轉過身,一輛車還等在那裏。

  “先生,我送您回去吧。”

  他點點頭,坐上去,那個車伕擡起車把又問他:

  “您到哪兒?”

  “狀秋街東頭,靠河邊。”

  “我知道那是黃公館,……”

  車伕起始跑着,可是他的心稍稍有點凝住了,他好象看見兩隻青春的,活動的眸子在他面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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