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春天是在人們不知不覺之中輕悄悄地來了,卻倉促地從人間游去。有的花開了又謝了,有的正在顯着它的光輝;可是乾枯的枝條上不只生出細嫩的葉芽,漸漸地發成肥大的葉子,象綠色的海,一直不衰落,在等候着秋天。風來了,每片葉子都在顫動,陽光在葉面上滑着,綠海掀動了;只要風停止,這海也就安靜下來。

  在一切花卉之中,玉蘭佔更短的一節時日。大片素白的花瓣張開了,只幾日,就殘落到地上。更不堪折取,在眼前它就會枯萎的。花都凋落了,肥大的綠葉才生出來。

  圍牆早就被爬山虎的綠葉掩住了,藤蘿架垂着長串紫色的花朵,手植的花也長出來,只是顯得營養不足似的。西番蓮總是垂着頭,顏色過於簡單;池裏有了水,只有兩三個錢一樣大的荷葉浮在上面,不見長大,彷彿還一天天地萎縮下去。因爲加了過多的肥料,池水發着腐臭的氣味,死靜的水面上漂着塵埃和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柳絮,還有一兩隻淹死的昆蟲。

  滿眼都是綠,庭院顯得小起來。蝴蝶從牆外飛進來,翩翩地飛兩遭,又飛到牆外去了。

  只有靜玲對於這些花草懷着極大的興致,許多都是她自己栽種的,有時候還自己來澆灌。誰要是走路不留心踩了路邊紫燕細長的葉子,她一定會大聲叫起來,使那個人不知所措。

  她並不十分歡喜美麗的花朵,她只要取得那份生意,她以爲都應該生長,花草,人羣,社會。住在頂樓的菁姑最不高興,自從她看到那污穢的池水,她就覺得惡臭的氣味一直撲進她的窗口,她不敢開窗,時常嘰咕着:“真由她的性子,總要把人薰病的,——看吧,至少也得多生些蚊子!”

  靜宜最愛玉蘭,當着它們盛開的時候,得了空閒就在它們的下邊徘徊,她知道它們不堪折取,她就一直沒有把它們移到案上的念頭。菁姑也愛這花朵,(實在是除開玉蘭更沒有什麼好看的花,)她想來折下一枝卻被靜宜勸阻了,一天晚上她偷偷地折去,正自懷了欣喜把它插在花瓶裏,潔白的花朵卻在她的面前枯萎下去。就是菁姑那樣的人,也起了一番惋惜的心。

  這些日子家裏的事也有一番變遷,母親的病好起些來,大家不知道費了多少氣力,才說動她到城西的紫雲山上去避暑,父親的酒真的就不喝了,離開家的靜茵也私下裏寫給她五六封信。靜珠不知爲什麼這一陣日子她極樸素,再不是很晚纔回來,也沒有那種叫囂的朋友來看她。時常隨她到家來的是一個鄉氣的年輕人,很容易臉就紅起來,只穿一件布長衫。使她最關心的就是靜婉,她象是有點恍惚不定,可是她什麼也不說,有的時候躲在自己的房裏哭。靜純兩三次正式說出來也要離開家,但是他一步也沒有走,只躲在他的書室裏準備畢業論文。誰都知道他一天到晚的時間都消磨在那裏面,有時候靜宜爲些事去找他,敲門卻得不着迴應。推開門進去,看到在他的書桌上堆積許多稿紙,那上面橫七豎八地寫了許多“叔本華的哲學及其批判”,可是正文還一個字也沒有。還有許多象標語似的紙條寫了哲學的名句貼在牆上。他也不知道到哪裏去,問到青芬,好象她比任何人都更不知道。青芬是一個可憐的妻子,她從來不笑,最近卻更憂鬱,她的腹部大起些來,她穿了一件肥大的衣服。誰都知道靜純厭惡她有了身孕,在沒有上山以前,母親卻顯得格外對她好,自從知道她快能使她做祖母,她待她比自己的女兒還好一些。母親時時禱告她的平安,還求神佛保佑她將來能生一個男孩子。

  大體上這些事都使靜宜的心安寧些,她也就很滿足了。她自己也很奇怪,隨了年齡的增加,她一天一天地忘記自己。不過有時候她也想起來樑道明,那有一點象一出夢。她知道他已經到了外國,入了學校,她希望他生活得好些,將來能遇到一個能體貼他,能愛他,能爲他犧牲一切的女子,因爲他知道樑原是一個好心的男人。

  再怎麼樣認定自己不大留心這些個人的事,想起來心裏也總覺得有些不安,有些空。尤其是當她每天疲乏地睡到牀上,一時還沒有睡,閉起眼睛,就閃着樑的影子。她隨即張開眼,再開了燈,就什麼都沒有了,睡在對面的靜玲不是露着微笑就是說着模糊不清的夢囈。她隨手拿起牀邊的一本書翻閱,等着疲倦了,就把書放下再關了燈。

  她的夢雖然很多,可是不大完整的。象她日裏的生活一樣,她的夢多是又零碎又麻煩,所以有時候早晨起來,象是昨天晚上沒有睡覺一樣。她的身體不好,她不敢看醫生,有時候她吐一口血,她不敢告訴人,也在騙着自己,她一定解釋着:“也許是我的牙齒破了,那纔有血出來。”她並不怕死,可是她不願意死,她想把這個家收拾起來,使每個人都生活得好,那她才放下心。她想人總要死去的,她很願意有那一天爽快地就死了,不情願活着的時節來受醫生的折磨。她聽見靜純說到王大鳴的事,她更堅信世界上再沒有比醫生更殘忍的人了。

  父親爲要有強健的身體,除開靜坐之外他練起太極拳來。有時候他到公園去,有時候就在院子裏,遲緩地動着手腳。費利看不慣,常是朝他叫;靜玲回來看到,總是立刻把書包丟在地上,情願陪父親到公園去,擔心父親會踩了他的花草。

  這一季靜玲對於花草真是起了極大的興趣,當着她種了荷花,立刻就加了許多炒熟的黑豆。再沒有出芽,她又加了專作肥料用的豬毛,這就使池水臭了,卻發出一兩個小小的葉子。看到葉子,她歡喜極了,買來幾尾金魚放到池裏,可是才一轉眼間幾尾魚露了白肚皮漂在水面上。

  “唉,我的小姐,您真可以,這池子還養金魚?”老王一面捏着鼻子撈起死魚一面向她說,“這水都臭死人,不用說魚,什麼都活不了。”

  “你看,你只瞎說,那裏面不是麼?”

  “那不是,那過兩天就變成蚊子,準保是小花蚊,飛起來沒有聲音,叮上還真疼!五小姐,這荷花也長不起來,還不如趁早把池子淘乾淨,放點清水到裏面也好。”

  “不,我做事總得有始有終,我倒要看,它長成什麼樣。”

  “好,您什麼時候吩咐我什麼時候淘,可惜一院子好花都被這氣味攪壞了。”

  因爲讚美她的花草,她才忍犧牲她的荷花。“那,那你今天晚上淘吧,等我睡着的時候,不許我看見,也不許我聽見。”

  “就是那麼辦,您放心,——”

  老王顯得極高興,他不象平時那麼懶惰,也許是這一池水實在太使他苦惱了。

  到晚上,幽靜的月光正把景物的宜人處渲染得多些,不宜人處隱在模糊的背景裏;初夏的暑氣早已褪盡了,人都睡着,靜宜獨自在陽臺上放了一把椅子呆呆地坐在那裏。每天的晚上她都覺得很疲乏,可是又不能睡;她原來揮着一柄扇子,漸漸地停止,任那柄扇落在地上。夜香花馥郁的濃氣撲入她的鼻子,她深深地呼吸;忽然她覺出來一股惡臭的氣味夾在花香之中鑽進她的鼻孔,她立刻停止深呼吸,站起身來看下去,纔看到兩個模糊的人影在池畔活動。她問一聲,就有一個黑影跑過來,她看到那是老王,他和她說:

  “大小姐,我們在淘淨那花池,今天我跟五小姐說好的,您到裏面去吧,還得關好窗子,這氣味真難聞,我和李慶今天晚上熬夜也得把它弄淨。”

  她聽從他的話走進去,月光好象也隨了她,落在房裏窗前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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