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可是不管人們的憤慨,也不顧民衆的氣憤,更忘記了國家的危難,在死亡的邊沿上,每張報紙用顯著的地位登載着同僚們共同啓事,那是一篇富麗的四六文,一直從×××的母親生下說起,直到她死後十八年的今天,好象如果不來大大慶祝一番,天地都要爲之顛覆,山河都要爲之變色的,緊接着就是×××自己的啓事,說明友人的盛意難卻,只得在當日略備水酒,敬請友朋光臨。

  事實上,整個的城都爲這件事喧動了,上下都忙碌着,歡喜熱鬧的人早就計算着怎麼樣辦一份禮去聽三天三夜的好戲。

  “怕不行吧,十幾年都沒有這麼熱鬧的堂會了,不相干的人怕放不進去。”

  “想不到這小子會發跡了,怎麼叫他給撞上了。”

  “咳,可不是,近來的一些官還不是從前革命革掉了的,想不到過十多年又是他們的世界。”

  “哪裏是他們的世界,分明是鬼子的世界!”

  “怎麼樣,你猜,小余這會兒露不露?”

  對於戲有興趣的就把問題偏到戲的上面。

  “他有骨氣,也許又託病吧。”

  “那可就沒有意思了,都是花錢看得到的,那算不了什麼?”

  “難道你還成心去看麼?”

  “可不是,要是小余唱我總得去。”

  “算了吧,這種是非場還是少沾爲妙,誰知道哪天要惹什麼亂子呢!”

  老年人,熱心禮教的,一邊捋着白鬍子,一邊得意地點着頭:

  “總算難得,這年頭,還顧得到孝道,這總是天下之一大轉機。”

  “孝什麼,孝順他媽的——”一個氣憤的血氣方剛的青年人衝口說出來,“還轉呢,再轉就都轉成亡國奴了!”

  “喂,你這小子怎麼這樣不講理,哪能出口傷人呢!”

  “我也沒有傷你呀,你並沒有孝順他們呀,——”

  “你甭這樣衝,回頭我跟你們家大人去講理,媽的,我簡直是看你長大了的……”

  那個生氣的老年人嘮嘮叨叨地走開了,這些不相干的爭執也就告了一個段落。

  在黃家,也在談論着這件事,靜玲再三慫恿父親帶她去,父親就翻起眼睛來說:

  “我,我黃儉之去奉承他?那就不用想,他是什麼東西,小人得志,如同登天,當年他給我做隨從,我還未見得要他呢!如今他得勢了,我還去討他個喜歡,那就不要想!”

  “爸爸,我不是說要您去奉承他,不過想法子帶我去開開眼,我還沒有見過這種場面。——”

  “那不算什麼,等我的運氣轉來,咱們也大熱鬧一回——”

  這一句話倒把黃靜玲驚住了,她沒有想到父親也有這麼一份心願。可這父親接着又說下去:

  “——可是象這種歲月,我們不能夠,國危民疲,哪有這份心腸享樂?你還不知道呢,這位×××才上任的時候,照樣還給我聘書,可是我原封退還,我不稀罕那幾百塊錢,我還要留着我這張嘴,好來批評他們呢!”

  但是這種是非,只存在在他這不得意的人的嘴裏。在報紙上,隨時披露院長部長各省主席的賀電賀文,出名的畫家獻上一顆碩大的壽桃,許多珍貴的禮品從四面送來,他的下屬,每個人獻薪四分之一,表示他們的敬意。

  “火山就要爆發了,火山就要爆發了!”

  靜玲這兩天不知怎麼樣只在反覆地想着這兩句話,她還想着:“如果火山也象爆竹那樣有一根引線,那麼點燃那根引線的人不是別個,正是他們自己!”

  那日子終於來了,靜珠不知道受誰的邀請,從清早便打扮起來,快近午時,她已經盛裝地等待着了。

  平時,黃儉之不大管她的行動,可是這一天,他特別留意,看見她的樣子就說: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我的一個朋友請我出去。”

  “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

  她漠然地回答着,隨時不忘記用手理着鬢髮。

  “你的朋友是幹什麼的?”

  “他是外交專員,——”

  “噢,我知道了,他請你出去看大堂會戲。”

  她沒有回答,只微微地點點頭。

  “不成,不成,今天一概不許去。”

  黃儉之堅決地說着,沒有一點通融的餘地。

  “那怎麼成,我和人約定了的。”

  “活該,今天任誰也不準出去。”

  “好,不出去,那我就死在家裏吧。”

  她說着,立刻把身子向牀上一倒,嗚嗚地哭起來。黃儉之什麼也不說,走出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了,立刻吩咐老王無論什麼客人來找小姐們,都說沒有在家。

  靜玲很高興,她知道靜珠和她的動機完全不同,如果她要是去得成會引起她更大的憤怒,如今都被父親擋在家裏,倒也是一樁極公平的事。

  可是一切的情形都可以從第二天的報紙上看到,在正式的記載之外,還有側重趣味的花絮錄,文字當中,還有照相銅版,一羣和尚一堆道士又是一張,主席頒賜的匾額和日本天皇御賜的禮品又是一張,紙糊的汽車,樓房,冥器,又是一張……在那紀念的文字中,知道這個城裏高等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全到場了,汽車的行列排滿了×××衚衕,大隊的保安隊和警察嚴密防守,臨時斷絕交通,正好象從前皇帝出巡時一樣。

  說到那宴會呢,是從早到晚不斷的,戲是從下午一點鐘唱的,一直唱到第二天太陽出來的時候。

  第二天呢,還是照樣無恥地過去了。

  第三天來了,晚上的時候,那些中日貴賓正在欣賞一個花旦的“挑簾裁衣”,突然不知從那裏飛來幾塊石頭,連同打碎的玻璃,一齊落到那些貴賓的頭上,把那些光亮的頭皮打出了血。

  立刻騷動起來了,保安隊,警察和日本憲兵一齊出動,向四方搜捕,立刻就捉到二十幾個嫌疑犯。

  爲了表示鎮靜起見,戲還是演下去,在場的人多把帽子頂在頭上,頭也儘量縮向頸項裏,那些膽小的,早就乘機溜走了。可是在走出大門之先,要經過日本憲兵的一番搜查。

  總算完了,×××跑到臺上諂媚地道歉,可是什麼都沒有用,那個遲走的日本憲兵隊長,提出爲保護日本人的生命財產,日本憲兵隨時有自由行動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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