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

  家安靜得象一座墳墓,夕陽把最後的殘輝投在那座灰色的建築上,縱然也閃着光彩,卻使人想到一切不久就都要沉到黑夜的懷抱裏。

  受不到陽光的屋子已經黑下來,還不必擰開燈,暗沉的暮色填滿了每個寂寞的角落,遠地的號角鑽過了悶人的黃昏,把悲哀吹進人的心上。不可知的明天還望不見影子,今天是就要完了,象水一樣地流過去了,誰也不能扯住逝去的時日。

  靜純在院子裏走了一遭,他靜聽着自己腳步的迴音,他象悟到了些什麼,可是他沒有抓到。他惆悵地站在那裏,成羣歸巢的晚鴉在天空飛過去,它們烏黑的羽色褪落下來留在天空,紅雲藍天就都罩了一層灰暗。平日活潑跳躍的費利,靜靜地躺在那裏也象是感覺到有什麼不幸將降落下來。他記得當他極小的時候,每當夏晚,爲了避免蚊蚋常是不開燈的,母親坐在他的身旁,他睡在竹榻上,無名的恐怖時常使他抓住母親的衣襟,他不敢睡,他怕黑暗,他怕從此睡下去不醒轉來,那麼一切可愛的人物都失去了。真是才只一眨眼間,人這麼大了,一切的情感也和從前有極大的距離,更敏銳地感到乏味的人生,是隨同時日在增加着。

  正在這時候,突然象從天空落下來的聲音:

  “大弟,你回來了。”

  他仰起頭,就看到靜宜站在陽臺上,在平日,他可以平淡地點點頭或是答應一聲,可是今天他象是從她的聲音裏聽出許多不曾說出來的話語,他忽然和善地回答:

  “你要我到樓上去麼?”

  “不,不,我到下面去好了,我還有事,……”

  她沒有說完,就轉身回去了,他自己點起一根菸來抽,他用力地把乳白色的煙吹向空中,好象吐出去的還有他胸中的鬱悶。

  過了一些時靜宜還沒有出來,他感到極輕微的一點寂寞,在他的心上點了兩三下。隨着細碎的腳步聲音蕩失了那微細的情感。靜宜已經走到他的身旁。才站到那裏,她就嗆嗽起來,他以爲是煙氣的緣故,就遠遠丟開還不曾抽完的煙,她卻急遽地搖着頭。當她安靜下來她就告訴他不是煙的關係。

  “也許你的肺也不大好。”他關切地說。

  “我不知道,總之沒有什麼大關係。——”

  “明天醫生來你也要他診察一下,身體很要緊。”

  “醫生今天來過了,好容易把他找來,他勸母親到山上去養,他說雖然老年人的肺病不大要緊,這樣下去也不會有好處。”

  “當然是的,當然是的,那用不着他說,母親的意思怎麼樣呢?”

  “媽不去,她說什麼她都放不下心,——”

  “你可以勸勸媽,同時你也可以陪着媽到山上去住,那對於你的身體也很好。”

  “我怎麼能走得開,——可是爲了勸媽,這樣的話我也說過了,都不中用,我想你什麼時候和媽去說說也好,我的話她聽得厭煩了,所以沒有效果。”

  “那倒不見得吧,方纔我還想起來小的時候,——”

  “我再告訴你,醫生說爸爸更需要靜養,他再不能生氣,再不能喝酒,說他的血壓再也不能高。你看這要我們怎麼辦呵!”

  一些時他們都沒有話說,靜宜想得極多,她的眼睛裏轉着淚。

  “爸爸太愛喝酒了,——”

  靜純不知道爲什麼忽然說出這一句話來,靜宜立刻就告訴他醫生走了之後,她把整個的儉齋都找遍了,又找出四瓶酒來,大約他不會再藏得有。

  “剛纔我還去看過他,他正靜坐,手裏數着念珠,知道有人進去他也沒張開眼。”

  “只要他的心能靜下去就好,靜玲呢?”

  “她睡了,她聽到醫生說的話心裏極煩,就躺在牀上睡着了,我下來的時候她還沒有醒,青芬的胃覺得不大好,下午吐了兩次,——”

  這許多事使說的和聽的都感到厭煩了,他們的身心都感到寒冷,他們忘記這已經是春天,溫暖的氣息在四周發酵。他們呆呆地站立好一會兒,靜宜才向他說:

  “我要到廚房裏去看給母親煨的蓮子粥,你不到裏面去看看麼?”

  說過之後靜宜就徑自到後面去了,他在心裏想了一陣爲什麼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她管呢,難說她讀完了大學就只該來經管這些瑣碎的事麼?他沒有得着滿意的回答,他怏怏地走進去。

  靜宜覺得很奇怪,她想不出什麼理由來靜純的性情好象完全改過了。是不是她的一番話說動他,或是這悲慘的環境打動他的心,她總相信他也有一顆人心,平時是爲他那莫明其妙的哲學和偏傲的個性遮住了。

  吃飯的時候靜純顯得更憂鬱,青芬說是因爲不舒服不吃晚飯,靜玲還是睡着,叫醒了她搖搖頭又睡下去,父親自然沒有上來,菁姑又是躲在她的頂樓上。平時總有一桌人的,現在只冷清清地剩了她們兩個。

  坐在那裏,他們完全沒有那份興趣,好象他們不得不吃飯,爲誰吃和爲什麼來吃都不清楚。他們沉默地吃着,當吞嚥的時候顯得很苦痛,好象那不是米飯,那是沙石。

  “哎,我還忘記了,青芬的病好些麼?”

  “她沒有病,她告訴我恐怕是——”

  靜純沒有說下去,他不安地望着自己的手,一時覺得筷子沒有拿好,一時又覺得碗沒有拿正,靜宜已經明白了,含笑和他說:

  “那很好,省得家裏又多一個病人,再說母親一直總盼着,她不知道和我說過多少回,那我也該做姑姑了,我可不會象菁姑那樣,——”

  靜宜還故意勉強說着笑話,可是靜純象被刺的猛虎,突然悲憤地叫起來:

  “我不要,我不要,……”

  他已經放下碗筷,臉埋在手掌裏,靜宜想不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想去勸他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她也放下碗筷站到他的身旁,低低地和他說:

  “大弟,你這是爲什麼呀,你說,有話說出來心裏才痛快些,……”

  許久他也沒有回答她,等些時候他才放下手,喃喃地說:

  “大姊,你不要氣我,我不是向你發氣,你知道我的心很苦痛,——”

  “爲什麼苦痛呢?”

  “我不要說,你不能明瞭我,沒有人能明瞭我,——”

  說完他就站起來,她以爲他回到樓上自己的房裏去,當她上了樓纔看到青芬倚在門邊:好象有話要對她說,又含羞似的低下頭,當她走近她的身邊,青芬低低地問着她:

  “靜純呢,他還沒有吃完麼?”

  “他,他吃完了,他在樓下預備書呢。”

  她扯了一個謊,就急匆匆地跑回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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