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清早,一輛汽車在黃公館的門前停下來,坐在前座的僕人跳下來取出一張名片敲着門。老王打開門,接過那張大名片,就急急忙忙地去回老爺。他只識得有限的幾個字,可是他知道來看老爺的正是市長。
黃儉之才洗完臉,聽到老王的話也稍稍有點慌亂,因爲這許多年也沒有什麼大官來看他,雖然蔡市長從前原來是他的下屬。他一面吩咐老王趕緊把客廳打掃一下,一面把衣衫穿得整齊些,還把那幾根頭髮仔細梳理一番。
他親自迎出門去,那位市長先生急忙下了車。於是他很客氣地把客人迎到客廳裏,老王就急急撤身出來,去預備茶水。
他偷偷望着他,只發覺他的臉長成圓胖的了,那顆鼻子也大起來,這是和先前做他的下屬時候不同的。
“自從來到×城,總是因爲事情忙,也沒有能時常到面前來領教,真是很對不起。”
“哪裏,哪裏,我也因爲懶散慣了,沒有常去問候,——”
“來到這裏還多承幫忙,心裏實在感謝得很。”
這句話卻使黃儉之窘住了,他不知道怎麼說纔好,他明白這是說的請他做參議的事,可是他這個參議,除開接受每月送上門來的薪水,實在是沒有盡一點職責。
來客看到他那窘迫的神氣,就不等他自己又說下去:
“現在局勢可不同了,我想您也有些耳聞。”
“呵,呵,是的,不過,不過局外人總不十分太清楚——”
“日本人一步步逼上來,這幾個月,我應付得真可謂焦頭爛額了。”
“國家多事之秋,自然要能者多勞。”
“唉,什麼都說不上,現在我們既不是國家的官吏,又不是人民的公僕,簡直是日本人的狗!”
市長顯得有點憤慨,他不能節制自己的情感,氣急地說出來。
“還有那些奸民,還跟在日本人的後面請願,真是寡廉鮮恥!”
“都是些妖孽,妖孽,這種局面實在不是好現象,——”
“我也沒有法子了,我想硬辦,也沒有人給我做主,大約不久我就離開此地了。”
“何必灰心如此,總能想出一個好辦法。”
“也不是我灰心,就是仍然本着一股熱誠,我也不能再做下去。事情都是一誤百誤;當初中央如果不完全順日本人的意,他們也不會再逼三逼。”
“其實我們應該有一定的國策,否則任是誰來也辦不了。”
黃儉之象是很焦慮地用手摸着自己的頭髮,忽然記起來他的頭髮是經過梳理的,趕緊又順了兩下,輕輕把手放下來。
“就是苦在這裏了,將來這個局面一定也弄不好,我是就要交代了,不久到南邊去,老兄我也盼能到外邊去散動散動,這裏總歸不是一個好地方。”
“一個地方,日子住得多些,就自然而然生出感情來,再加上內人的身體不好,所以就更難得移動。您這一番好意我知道,將來有機會總要離開這裏。”
“我是就要走了,此來也可以算是辭行,將來再有機緣再來討教吧。”
客人一面說一面站起來,他也站起來說:
“您哪一天離城,請賞一個信,一定到站恭送。”
“不敢當,不敢當,……”
相互地鞠躬相讓,人已經走到院子裏。老王趕緊拉開大門,恭敬地垂手站在那裏,汽車起始輕微地抖着了。
隨僕打開車門,等他坐進去,關上門,車就起始動着了。在後面玻璃窗上還看到一張微笑的臉和高舉起來的拱拳。
一直到汽車轉了彎,黃儉之才轉身回來,不提防一個身子猛地撞了他一下,纔要發作,就看到原來是靜玲。他也不能完全抑制住胸中的怒氣,有一點不高興地申斥着:
“做什麼,一個女孩子家,有什麼心急的事要跑得這麼快?”
“我,我正要找您,……您不知道,……方纔,方纔我的一個同學來了,……他,他說,我們一個朋友叫薛志遠的,……”
她一面喘不過氣來似的斷續地說着,一面用手掌擦着臉頰上淌下來的汗水,好象一張嘴不夠她用似的。
“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這樣忙,走,到裏面去說。”
黃儉之轉過身走向裏面去,她就隨在身旁不斷地說:
“那個薛志遠,原來是很冤枉地下了獄,……判定無期徒刑,……他的,他的家又不在這裏,……最近忽然不見了,……到獄裏去看他說是沒有這一號——”
“怎麼,你會到監獄裏去看他麼?”
“不,我沒有去過;我的那個同學去,他叫趙剛,是我的同班。……”
他們已經走到儉齋,靜玲扯了一個謊,她自己覺得有點不自然。
“那麼怎麼樣呢?”
黃儉之坐到一張藤椅上,也顯得心神不寧似的。
“有人說象他們那種犯人,已經祕密執行死刑了。”
“哪裏會有這種事,他既然在監獄裏,就是經過法院的審問,哪能隨便就辦?”
“那我不知道,不過我求爸爸向市長去探詢一下,看看有什麼消息。”
“×市長人家在忙着辦交代,就要離開這裏,哪裏有這許多閒工夫辦這些個人的事。”
“爸爸,他不是爲了個人才入獄的。”
“我不管,他一個人的事,我就說是個人的事!”
黃儉之固執地,搖着他那光亮的頭,他的心裏確實也很煩躁,他最近纔想到在中國連一點清福也享不到。×市長一離職,每月的乾薪不用說是拿不到了,將來的局面會到怎麼一種地步也實在說不定。
“不過,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好,好還會下獄?”
“那是這個社會不好?”
“社會不好,社會不好還不是他們那些新潮流新思想弄壞的。”
靜玲看到事情沒有什麼指望,還把談話的中心扯得很遠,就噘着嘴走開了。她走到院子裏坐在石階上用手支着頭想着,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什麼路子,還覺得頭腦裏迷迷糊糊的。
她呆呆地坐了好半天,一點結果也沒有,不自覺地又把手指送到嘴裏去咬,一直咬得有點痛了,她才記起來,就煩惱地向自己說:
“咳,這怎麼說,又不是一個小孩子!”
她悻悻地站起來,兩隻手用力地拍着衣服上的塵土,費利當是逗着它玩,興沖沖地跑過來,把舌頭伸了出來,不住地舐着她的手。
“真討厭,滾開!”
她縮回手去,想打它一下子,可是沒有打着,自己就一轉身,又跑到房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