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三十四

  遊行的大隊象一股急湍的洪流,滾過一條街又是一條街,他們咆哮着,顯示自己的威力,完全爲了整個國家民族的前途,他們忘記了寒冷,忘記了飢餓,也忘記了會遇到的危險,兩旁的觀衆不是投身到這洪流中來,便莊嚴地注視着,沒有笑,沒有快樂,那洪亮的呼喊一直壓上他們的心頭。就是在經過日本領事館的時節,那些警備着的日本兵,也兀自看着他們,自然地在胸中浮起了一番尊敬,羣衆在這時候把喉嚨更叫得響些,旗子更舉得高些。

  “你看,那邊走着的就是××大學名教授×××,他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

  趙剛用他那已經沙啞的嗓子和黃靜玲說,抽出一隻手來指着一個穿皮大衣,戴呢帽,低着頭在路邊上走的人說:

  “呵,他就是×××,我早就知道他的大名了,爲什麼他不加入我們的隊伍?”

  “那,我想總有點不方便吧。”

  “不是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

  黃靜玲憨直地問着,她的手膀都覺得很痠痛,可是也不肯放下來。

  “他當然不能加入,他要在暗中指導,你不注意他自從出發就或前或後地跟着我們麼?”

  “那邊一個是誰?”

  黃靜玲指着一個長着山羊鬍子的人問着。

  “那就是××,當年五四運動的重要分子,現在也是××大學的教授。”

  “他也是暗中指導我們吧?”

  “那又不見得了,他新近還兼了一個差,聽說他的日子過得很舒服,還討了——”

  “喂,你看,那不是張國樑麼?”

  還沒有等趙剛說完話,黃靜玲就叫起來,她的手指着,趙剛隨了她的手去看,可是什麼也沒有看到。

  “他跑了,一定回去告訴校長,說我們參加遊行。”

  “那還是小事呢,那算不了什麼!就怕他和當道通聲息,那倒真有點麻煩,剛纔你真是看見他麼?”

  “可不是,明明是他,一轉眼就看不見了。”

  “沒有關係,管他那些做什麼,怎麼,前面爲什麼站住了?”

  “呵,想不到已經走到×××大街。——”

  隊伍不但停住了,忽然在一陣喧噪之後,隊形突然就散亂了:有的朝後退,有的向兩旁散開。

  “什麼事,不要亂隊!”

  後面的人用喇叭筒大聲叫着,可是一點效力也沒有,那喧噪的聲音卻愈來愈近了。

  那是許多名武裝的警察,有的拿着槍,有的拿着大刀,在隊伍中直衝過來,一邊嘴裏大聲叫着:

  “解散——,解散!——”

  人羣並沒有就這樣被他們衝開,等着他們過去了,隊伍又匯合起來,他們仍舊用那多年已經喊啞的喉嚨叫着:

  “歡迎警察同志參加!”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大隊還是向前行進,就遭遇到更大的一層阻攪,更多的警察一面喊着“解散”,一面在揮着大刀和步槍。幸好他們不是射擊也不是劈殺,只是用槍托和大刀背打在羣衆的身上。

  搏鬥開始了,膽小的閃在一旁,或是溜到觀衆的人堆裏,觀衆爲了怕受無妄之災,早已向小巷散去了,幼小的被打倒在地上,緊抱着警察的腿,另一個警察就用皮靴踢那滾着的身軀。一個大學生猛地一頭衝過去,把那個踢人的警察撞倒了,他自己的刀劃破了自己的皮膚,鮮紅的血就在那凍得堅硬的地面上凝聚了。

  於是他惱怒了,站起來,飛一般地揮着那把大刀,好象他是在敵人的面前。一不小心那把刀陷入了路旁的電線杆子上,一時拔不出來,一個穿着短皮衣的學生,趕上去一拳就把他打倒下去。

  殘餘的隊伍還是向前挺進,突然,幾條雪白的銀龍朝着他們飛來,——那是幾股冰冷的,有力的水流,筆直地朝他們射着。

  瘦弱的人一下就被衝倒了,還沒有能爬起來,水流又把他衝倒下去,在街心象木桶一樣地滾着,有的激得昏頭昏腦,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好容易躲開水龍頭的威脅,又沒頭沒腦地被打倒了,被那些武裝的警察拉着頭髮在地上拖過去。

  把着水龍頭的警察們得意地笑着,他們想着這次的成功,看着那些人在這強烈的激流中可笑地搖擺着,只象秋風裏的幾片葉子,不能自主地流轉;而且他們有完全支配的能力,他們能瞄準,正象使用槍炮一樣。

  羣衆不喊叫了、在鬥爭中每個人都緊閉了嘴,一批衝下來了,又是一批上去,在隊伍的後面還有那橫衝直撞的武裝警察。旁觀的人站到拿着水龍頭的警察的後邊,兩旁再也沒有人了,沒有那個名教授,也沒有那五四時代的重要份子,這條長街就是兩支絕對的力量在爭戰。

  李大嶽咬緊了牙,他的一身都是氣力,用他那急促的,有力的言語命令着:

  “讓他們在正面;我們兩邊包抄,要快,要準,去奪那水龍頭,我們必須完成任務,才能解決這場戰鬥。”

  他急急地說完了,自然就有七八個人站到他這一邊,那一邊是向大鐘領頭,他的身材在大學生裏也是少有的。

  他們就象急發的箭似的從街的兩旁飛跑過去,那些警察只把注意力放在街心,沒有提防這一着;他們還沒有跑到的時候,就猛然地朝前一撲,撞倒了那些把着水龍頭的警察,立刻那股水流就改了方向,朝着前面射過去了。

  看熱鬧的市民和警察驚慌地跑着,可是他們並不要守在這裏的,等着隊伍稍稍整齊了一些,他們就關了水門,把那帆布管卸下來,任它在路上象死蛇一樣地躺臥着。

  羣衆看着這些溼淋淋的勇士們又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就又大聲喊起來:

  “槍斃親日漢奸!”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可是朝前走了不多遠,前面又有一支警察的隊伍。他們的人數比方纔多了兩三倍,有的拿了木棍,有的拿了繩子,有的還是舉着大刀,這次在步槍上還上了槍刺。他們有計劃地等在那裏,遊行的隊伍走近了些便一聲吶喊衝過來。頓時一場惡鬥又起來了。

  叫號的聲音慘慘地在空中激盪着,沒有同情,沒有愛,那些長成的人,受養於市民的警察狠命地揮打着,他們象瘋了般地擊打,全不顧倒下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或是一個女人。他們被無名的憤怒支配着,他們被不該有的復仇齧着他們的心胸。木棒打在人的身體上象敗絮,刺刀象划着沒有知覺的皮肉,滾在地上的用腳來踏,全沒有一點憐憫,只是象野獸一般地衝突着。……

  血滴在自己的土地上,爲了別人的緣故,爲了自由,爲了對於民族和祖國熱烈的愛。……

  風還在吹着,天上飛着旭日徽的飛機,它們得意地翱翔,眼看這一場戰鬥。大地在抖動着,它憤怒地,羞愧地想張開大嘴,把那些愚昧的人們吞下去,它不忍看他們的惡行,它深悔把他們生到這個世上,爲他們生長糧食來餵養他們,而且它一直用全力馱着他們。現在卻看他們施用暴力來欺壓那些充激着熱血的人們……。

  大地簡直在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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