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新年是過去了,漫長的、寒冷的、充滿了苦難的日子仍然堆積着。

  風和雪象泄憤似的擊打着大地,掃蕩着這個城市,沒有一夜是恬靜的,沒有一天空中不擠着獰惡的黑雲。地裂開了縫,好象它要張開大嘴把一切都吞噬下去,在路邊,每一夜總有幾十個倒斃的人。

  雪總還是下着,下着,……

  “唉,唉,不是好兆頭,冷得出奇,只有庚子前一年的臘月這麼冷過,又趕上了,又趕上了!”

  老人喟嘆着,捋着那又長又白的鬍子。

  “怕又是收人的年月喲!”

  誰那麼悲傷地,空虛地應着。

  寒冷充滿了各處,爐火無力地燃着,沒有熱力,沒有溫暖,人們在絕望之中過着日子。人們想着:“是不是就永遠這樣冷下去?是不是就從此再也沒有春天?是不是這個世界就此毀滅下去?”

  “不,不,不,……”

  從四面八方響着這同一的,有力的,簡短的回答。那是些男的,女的,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孩子們的聲音的總合。

  站在生與死的邊沿上,對於強暴的自然或是敵人,只有奮力的一擊;不是永遠的幸福,就是眼前的屈辱,只是在這個愚昧的國度裏,更多的人只知道爲了自己而忽略別人;僅是少數人爲別人忘記自己。

  因爲舊曆的新年快來了,許多人忘了寒冷,忘了苦難,象世紀末的享樂者一樣,儘量用一點殘餘的力量來裝點太平。這一個年和那一個年是不同的,它雖然曾經遭過厄運,可是漸漸地它又擡起頭來了。正象那些腐化分子一樣,曾被打倒過,卻又爬起來。

  這個年是活在大多數人的心上,孩子們茫然的愛它那一份熱鬧,老年人固執地依了它回想逝去的年華,那些無可無不可的人們,那些遊手好閒的浪子們原是想把每一個日子都安排成繁盛的年節,從這裏得到生活的快樂。

  不顧風雪的吹打,也不怕寒冷的襲擊,街旁擺滿了攤子。人們穿了臃腫的衣服,除開眼睛鼻子和嘴露在外面,整個的頭也包起來。手攏在皮手插裏,除非必要的時候不伸出來。每一陣挾着塵土的風捲過來,人人都把背向着它,那些來不及的人,就象從喉嚨裏生給噎下去些什麼,把該喘出來的氣壓下去,把冰冷的兩顆眼淚從眼角那裏擠出來了。可是他們來不及抱怨,那好象凍得生硬的舌頭是爲別的事咕嚕着:買的人想買得更好,用的錢更少;賣的人想用嘴幫助貨物的本身,想賣最高的價錢,在鬍子上,水氣凝成了霜花,在外衣的襞褶裏,塵土找到了家,爲了不使兩隻腳僵硬,那些站定不動的人只得不停地跺着地面。

  他們賣着乾果和鮮果,紙錢和蠟燭,孩子們望得眼紅的鞭炮和空竹,凍結了的魚和肉,賣羊肉的人就在路邊把一隻活生生的羊按倒,隨着咒語一把尖刀割斷它的喉管,於是血流出來,那個被殺的動物抖着,臥在自己的血泊中,大大地瞪着眼睛,一直到它死了的時候。那個賣羊肉的很敏捷地剝了它的皮,取出臟腑,整個地掛在鉤子上,然後把兩隻手插到背心裏伸袖子的地方,腆着那穿着抹得油亮的背心的肚子。

  黃靜玲和李大嶽,也擠在這人羣裏,他們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着那個被殺的羊,他們聽見它那悲傷的哀叫,他們看到一雙一直不曾闔閉的眼睛,——在那裏面好象充分地表露着對於人類的悲憤和厭惡。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靜玲用手臂碰李大嶽的身子,就首先轉過身去,他也就跟着走來。

  “爲什麼人這麼喜歡殺呢?”

  “殺,那算得了什麼?——”那個從殺中活過來的李大嶽不在意地說着,“不過象這樣,擺在大街上,實在是少見得很!”

  “忘記是哪一個說過的,如果人類不爲了口腹殺害其他的生物,人類中就沒有戰爭了。”

  “那是空話,完全是一派理想!你想,如果沒有戰爭要我們這些人活着幹什麼?——”

  李大嶽故意說着輕鬆話,不提防一陣卷着塵土和馬糞屑的風正從他那張着的嘴灌下去,使他下半句話就沒有說出來哽住了。黃靜玲忍不住笑,可是才微微咧開嘴,那個打旋的風就從她那沒有門牙的嘴溜進去。她立刻止了笑,連眼也閉起來,微細的沙子打在臉上,正象一根根鋒利的針尖。

  等到風過去之後,他們才繼續在人羣中擠着,靜玲抱怨似的說:

  “都是你,惹得我也灌了一肚子風!”

  “你埋怨我不是沒有用,我比你灌得還紮實。我說是如果沒有戰爭,我們將來也只好在大路邊殺羊了,——不過,要殺就殺,用不着虛僞,譬如方纔吧,還念什麼咒語似的,我不知道那幹什麼!”

  “那是僞善,——就是假仁義,中國人慣會這一套!”

  “啊,我記得了,——”李大嶽猛地一叫,好象有什麼極緊要的事陡地被他想起來一樣,跟着就不斷地說下去,“那一年,我們行軍到××,看見一個老太婆,她一個人在鍋子前面又是拜又是念,走到跟前我才聽見她念的是:南無阿彌陀佛,熟了就不痛了。等她把鍋蓋一掀開,原來是一鍋煮得紅紅的螃蟹。你想好笑不好笑!”

  “嗐,中國舊社會的事情,大半還不都是這樣!所以我們才先要還他一個本來面目。”

  “那也不容易,積弊太深,積弊太深,——”

  “幺舅,誰教給這麼玄,這麼沒有用的話?”

  她拉住他,想問個明白;可是來往的行人,並不容許他們停留,他們只得還在那人流中滾着。

  “我真奇怪,爲什麼今年的舊曆年顯得更熱鬧。”

  “我怎麼知道,我是頭一年在這裏過舊年。呵,我記起來,那年‘一二八’差不多正是要過舊年的時候,許多老百姓在逃難之先把那做好了的年菜送給我們吃,每一家差不多都有一隻雞,有的連毛都拔好了的,那可沒有這麼冷,天下着雨,……”

  “冬天還下雨,我可沒有經過,不要說啦,一兩天之內這裏怕又要下雪了。”

  “是不是每年這麼冷?”

  “不,去年就不這樣,今年實在特別,你看,這許多人,簡直是搶着辦年貨,好象過了這個年就沒有日子了!唉,真氣人!”

  “還是錢多的原因。——”

  正說着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街的轉角,在那裏有三四個只披着麻袋片的乞丐匍匐在路旁,他們都很老了,發黑發紅的臉,襯着那結了霜的灰白鬍子,全身象一片敗葉似的可怕地抖着,他們用了那非人間的聲音叫着:

  “老爺呀……太太呀……不積今世積來世呀……可憐……可憐……我們是老來苦的……苦命人吧……”

  可是人們的眼睛是慣於仰望和平視的,他們不大低下頭來,有的人甚至於厭惡這悲慘的哀號,不是迴轉身去,就匆匆地緊兩步,把這一些再都丟到身後。

  靜玲也不說什麼,在衣袋裏摸好了零錢,走過去的時候每一個的面前丟一角,然後好象染了點罪惡似的很不自然地臉更紅起些來。

  “何必給他們錢,他們都是假裝的。”

  “什麼?你說什麼?”

  “假裝的,不要看他們抖得那麼可憐,他們喝了酒,還吃點什麼藥就一點也不怕冷,——”

  “即使是假裝也很可憐,幺舅,如果你能裝得象,我也照樣給你的。”

  “不是那麼說,這樣的施捨也沒有用。”

  “我也知道,整個的社會不改過,他們總還是沒有路。按說到了他們的年紀,早應該象老太爺似的在家裏享福了,可是他們不能夠,依幺舅的說法,在這大冷天裏,只得裝出一份可憐相來騙過路人幾個錢!”

  “這幾個錢也沒有用處。”

  “當然嘍,可是再多我也沒有,我總想,我能盡多少力就盡多少,我並不想做慈善家,我只求對得住自己的心也就是了。”

  “如果人類都有你這一份心腸也還好,可惜許多人不是這樣。”

  “所以才需要改革,每個人都希望生活得比別人好些,爲什麼不大家都生活得好呢?也許這是一個理想,我想總有一個時候它會到來。”

  “哼,那不定是哪輩子呢!”

  “可是我們不能因爲目標高遠便停手不做呵,我們該做的事情真是多得很,多得很,——呵,真糟糕,母親要我們買的東西也忘記了。”

  “我倒沒有忘記,時候還早着呢,到那邊去買也好。”

  “幺舅,請你一個人代勞吧,我還有點事。”

  “那麼你得把那張單子交給我。”

  “好,好,這就是,——”靜玲一面說着,一面從大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他,“我想有許多東西大可不必買。”

  “什麼東西?”

  “象這些香燭紙錁,還有大年夜的神像,都沒有意思。”

  “既然知道沒有意思何必還一定主張呢?你母親一定是信奉這些,就是爲了使她高興也不得不辦。”

  “好,我不管,反正也麻煩不到我,我先走了;回頭到家裏見!”

  靜玲一面說一面就跳着走了,可是他忽然記起來不該放她走,因爲自從出事之後黃儉之再三說不能再讓她一個人東跑西跑,他叫了她兩聲,一點回應也沒有,他就自己在心裏盤算着:

  “我若是回去得早,只好偷偷在門房裏等她,那麼她回來的時候再一路進去,彷彿一直沒有分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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