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曆的除夕畢竟來了,一切的活動,到晚來大半都告了一個結束,各自鑽進自己的草屋或是高樓,人的忙碌也停止了,又是一桌豐盛的飯菜,幾杯可人的醇酒,在那高燒的紅燭的跳躍的光裏,敬過了祖先又敬自己。互望着那張開花的笑臉,外邊,——大片的雪呵,輕輕地飄下來了。遠近的鑼鼓不斷地響着,爆竹,成串的,驚天的,從四面扯動了黑夜,它在打顫,它在爲那不可知的命運抖動着。
黃家又是一番熱鬧,比過去的那個新年還更要熱鬧些,每個人穿起了新衣裳,在燈光和燭光之下閃着光。在正中的甬道,高高供起來的又是神佛又是祖先,一股香燒得象一大朵火紅的花,母親虔誠地叩過頭就在一邊望着,早就說過了,這一晚上誰也不許說不吉利的話。誰也不許弄熄一隻燭或是一盞燈,母親曾經鄭重其事地說過:
“這可比不得什麼陽曆年,那沒有講究;陰曆年可大不同,諸神下界,誰也冒犯不得,我就是注意這些,誰也不能冷言冷語的,關係一年的氣運……”
年夜飯擺上來了,大家團團地坐一圓桌,母親的身體雖然不大好,也強自掙扎着坐在一處,老早還就說過,她仍然要象往年一樣,通宵守歲,靜宜首先就攔住她:
“媽,您還是歇着吧,香火的事您交給我,不會有舛錯。”
“不,孩子,你不知道,這一晚上再怎麼樣我也得熬一夜,神佛保佑着,不會累着,你不記得年年我都是如此麼?”
“不過您的身體——”
“我知道,我的身體,正因爲要我的身體轉年好些,我就更得守歲,神佛們會把我的病帶走的。”
這晚上果然她的精神顯得好些,她沒有胃口,可是她不斷地給別人揀菜,她的興致很好,桌前的一大盆炭火,把她的臉也映得紅紅的。
“按說大嶽就不能坐到我們的桌上來,他又不姓黃。——”
母親帶着笑說,父親立刻就接下去:
“這年頭沒有這份講究,那都是俗例,不生關係,如今都革新了,都改了。”
李大嶽微窘地呆望着他們,還是靜玲取笑地說:
“您看,幺舅讓媽嚇得連飯也不敢吃了。”
這使他的臉微紅起來,又把頭埋下去,匆匆地吃飯。
“那我可怎麼算呢?”
菁姑把臉一沉,朝他的哥哥揚着那張貓臉,把碗筷都放在桌上,一心一意等待着他的回答。
“這麼幾年你說你怎麼算的?還不是象黃家的人一樣,跟她們姊妹似的。”
“那可不同,她們不能象我這麼倒黴,出嫁沒有多久就死了丈夫,住回孃家來。”
“算了吧,快點吃,省的菜冷了!”
黃儉之有點不高興地和她說,可是母親早已聽見那幾個不吉利的字,象刀一樣割到她的心上,她沒有說什麼,胸前好象壓了點什麼。
她靜靜地坐在那裏,那份好興致早已打消了一大半,她的心裏自解着,時間還早,這些話不會被天神聽見;而且她也算不得黃家的人,她自己原來是倒了黴的,倒了黴的,……可是她的胸前總是覺得有什麼壓着似的,只有靜宜看到了就問着:
“媽,您覺得太累了吧,先回屋去躺一會兒,養養神不好麼?”
“好好,”她應着站起來,要離開的時候,還在囑咐,“——那盤魚可不要動呵,取個有餘的意思。”
“還有餘呢,只要求一個夠也就是了!”
黃儉之只嘰咕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說的是這句話。
靜宜也放下筷子站起來,陪着母親回房裏去,過了些時,她再走出來,這一桌人已經吃完了。
“唉,唉,真糟,忘記你沒有吃完。”
正在漱着口的父親不安似的說。
“我吃得差不多了,回頭還有許多點心吃呢,這陣我不要吃。”
靜玲吃過晚飯就跑到樓下去,左手捧了一盒“鑽天鼠”,右手拿了一支香,她走到門外,就站到臺階上。雪還是落着,院子全是白色,漆黑的夜時時被沖天的花炮鑽開,於是那一串金星漸漸墜落下來了,消滅了,她點了一顆“鑽天鼠”朝院子裏一丟,它冒着火光,迅速地鑽到牆角去了。第二顆惹動了費利,它就朝着那個冒火花的東西追過去,它還在雪裏滾了一遭,半個身子都白了;可是被它抓到的時候哀叫一聲就拖着尾巴跳到臺階上來了。它象訴苦似的把身子偎依着她,它身上的雪正好都擦到她的新棉袍上,她一面怒斥着,一面躲開它;可是它還是傍到她的身邊。她再點了第二顆,想引它跑開去;可是它並不動,那一顆鑽天鼠也轉不到兩個圈子,鑽到雪裏去滅了。
她不再想點第三顆了,她不知怎麼會覺得那樣沒有趣味,她想去年還不是這樣,一直從小便記得過年是一件大事情,如今這件大事情,在她的心裏也引不起什麼趣味來了。
正在這時候她看見老王從門房裏出來掃雪,在他的舊皮袍的外面也套了一件藍布新罩衫,她就叫着。
“老王,老王,你過來,……”
“呵五小姐,您吃了飯麼?”老王丟下帚把走過來,“您有什麼事吩咐?可不要象去年似的把一個地老鼠丟到我身上,害得我三面新的棉袍燒了一個大洞……”
她站起來,笑了笑,她就說:
“今年不會了,你看,這一盒子我都送給你了,我玩得不起勁。”
她說着就連香火也交給他,老王笑着接過去:
“謝謝,五小姐的賞,可說您玩得不起勁,我倒玩得起勁!”
靜玲並沒有聽他的話自己就跑進去了,每個房裏都是明亮的,可是她的心覺得那麼寂寞,她跑到母親房裏,母親正在吃粥,靜珠穿了一身紅,頭上還帶了一朵大紅花,好象一個新嫁娘,母親看見她的一身裝束,很高興似的,就和靜玲說:
“年三十的晚上,我就要這份熱鬧,這樣子纔好。”
“我又不想出嫁,爲什麼要穿這種衣服?”
“媽,您看,她這麼說我,難說我要出嫁了嗎?”
“玲姑兒,不許亂說,凡是我喜歡的,你們就不能說不喜歡,這就是孝道。難得你們都平平安安地在家過一個年——”
她說到這裏,忽然記起靜茵,她想起她的苦命,她也算嫁了,可是那個男人又丟了,她想那不一定是什麼花樣,否則好好的人怎麼會丟?說不定他丟了她,不管她了,自己遠走高飛,她的心一酸,就放下碗筷,向着她們:
“你二姊近來有信麼?”
“不是前些天來的麼,她很好。”
靜玲搶着回答,故意看了靜珠一眼。
“我就是惦着她一個人在外,沒有人照顧,年呵節呵的,沒有一個着落,歸不得家,怪沒有意思的,其實她爸爸也不會再生她的氣,寫信去要她回來好了。”
“媽,您不用惦記她,她很堅強,”——靜玲怕母親聽不懂她的話又解釋了一句,“她的日子過得很有意義。”
“有意義就好,青年人耐不得煩悶的,這一層我可明白。——”
靜玲又想給母親解釋,可是靜珠的那份故意擺出來的得意相,偏着個頭,使她憤恨,她也就故意撇着嘴,表示出不屑一看的樣子。
“去,去,靜玲,到你大哥房裏去看看,看看青芬的相片前面設了供沒有?上了香沒有?”
還沒有等母親的吩咐完畢,她已經跑到靜純的房裏了。他好象睡着了,面朝裏躺着,一隻手攏着青兒的身子,臉還緊緊貼着。她悄悄地走進去,燈是亮着的,在那張遺像的前面,早已擺好了乾鮮四供,一對素燭燒着,一支香升着嫋嫋的細煙,一股檀香的氣味強烈地充滿全房,正當她注視的時候,忽然靜純轉過頭來問着:
“靜玲,有什麼事?”
“呵,你可嚇我一跳,我,我沒有什麼事,媽媽要我來看看你,看看大嫂的前面上供沒有,我還當你睡着了,沒有想到你沒有睡。——”
“我是沒有睡——”他說着翻身從牀上坐起來,就把腳伸到鞋裏,兩隻手掌揉着有一點紅的眼睛,“本來我是看青兒睡覺的,沒有想到自己也昏洞洞似睡非睡的,好,我們一同去看看媽媽吧。”
“孩子醒了呢?”
“不怕,門開着都聽得見。”
他們才走出門,就看見靜宜也來了,她說她是來看青兒的。
“他睡得很好,我們一同到媽那裏去吧,三姊呢?我也去找她來,讓全家的人都聚會起來吧。”
靜玲熱心地說着,她全心想克服冷清,她簡直有點受不住,等她把靜婉拉出來之後,她又跑到樓下去找李大嶽,原來他正和父親對一局象棋,她要他們上來,他們不肯,她就一掌把棋子都攪亂了,扯着他們到樓上來,她的熱心還沒有休止,她又高高興興地跑到頂樓上去;可是當她下來的時候,她的腳步就慢了,她的嘴噘起來走到母親的房裏,靜宜看見她就問:
“怎麼了?”
她氣得眉一皺,牙一咬,那點不快才消散了,於是她叫着:
“媽媽您看,我們一家人都在這裏了,我們怎樣熱鬧一下吧。”
“不成,等一下,等敬過神之後才能玩。”
“是什麼時候敬神?”
“其實星星出齊了就可以,你們聽,別人家不是在放敬神鞭炮了嗎?”
果然,遠遠有一派不斷的細鞭喧天地迎着,中間還夾着雙響的“高升”。
“好,靜玲你去吩咐吧,要老王把鞭炮備好,——我們大家淨手,預備好了我們就敬神。”
母親又打起精神來說,她的心裏重複又充滿了喜悅,深願這一晚至上的神靈會把吉祥降到他們這一家。使每個人都過得好,過得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