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八

  終日守住這個家的只有靜宜一個人,不論有什麼嚴重的事故發生,到時候都各自走自己的路。靜婉雖然哭了一陣,感覺到不幸壓到心上;可是她始終也沒有忘記那個誦讀會和將在那會裏可以遇到的人。才吃過飯她就低低地向靜純說:

  “不會晚麼?你看,都一點半了。”

  “晚一點去也沒有關係,總要開三個鐘點,——”

  靜純毫不在意地回答着,一面從衣袋裏取出煙來抽。靜婉的心卻焦急非常,想到從那邊就回學校去,她就到母親的房裏去一趟。她走進門去,正聽見靜宜說:

  “——您睡了這一會兒覺得好些了吧?”

  “我沒有睡,我只是閉着眼睛養神,方纔我的心慌極了,這陣總算靜下去。”看見靜婉進去,母親向她說,“婉姑兒,你吃得好麼?”

  “好,媽,好——”靜婉只能說出這一兩個簡單的字,她的心好象跳上來塞住她的喉嚨,她走近母親的牀邊就坐下去。

  母親吃過藥,皺着眉頭,漱了口,就抓了她的手。

  “唉,怎麼你也是這麼單薄,你們和我不同,我的身子是磨壞了的,你們不愁吃不愁穿,怎麼也這樣呢?千萬可得有個結實身子,不然的話到老了簡直是活受罪。”她喘了口氣,接着說下去,“象我受罪也得活下去,我捨不得你們,我願意你們都很好,都圓滿,我才能閉上眼睛,誰想到,誰想到,……”

  靜婉說不出話來,只是低着頭,才把藥瓶收拾好的靜宜,趕着用話岔開:

  “媽,您看,想不到天晴了,這麼大的太陽!”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也許她這一走倒好了也說不定,我就是惦記她,她沒有走過遠路,再說是兩個孩子,沒有個上年紀的人怎麼成?”

  “您不用關心了,她比誰都能幹,只要爸爸消下氣去,把李家那面了清,她還會回來的。”

  “我們盼着吧,我們盼着吧,呵,你爸爸呢?今天我就沒有看見他,他,他做些什麼?”

  “他在下面看書呢,方纔還問到您,我說您睡了,他纔沒有上來。”

  靜宜趕緊扯了個謊,可是母親還問着:

  “他不生氣了麼?他的性情我可是知道的,把他請上來我勸勸他也好。”

  “爸爸沒有生什麼氣,他說這都是氣數,他早就知道,他還說早晚二姊還要回來的。”

  “也許上了幾歲年紀,火氣小些,我很擔心,他這些年不得意,再受不住刺激,不是麼?他又好喝酒,那東西對身體頂不好!”

  “爸爸近來不喝了,他總是悶極了才喝呢。要說——”

  正在這時候張媽進來和她說:

  “大小姐,樓下有客人來看您。”

  “三妹,你陪媽坐一會,我就上來。”

  靜宜說過就走出去,母親向靜婉說:

  “我不用人陪,你也去玩玩吧,唸了一個禮拜的書,難得到禮拜,你看這麼好的太陽,你沒有打算到什麼地方去麼?”

  “沒有,我陪您坐一會兒也很高興,等下大姊來了,我再出去也不遲。”

  靜婉的嘴裏雖然這樣說,她的心可十二分焦急,靜宜才走出去,她就盼望她趕緊回來。

  靜宜走進客廳,就看到是樑道明在那裏。他一看見她就站起來握着她的手,先和她解釋:

  “本來我不想今天來看你,實在我忍不住。你知道我到這裏來只有這一件事,我一個人在旅館裏坐臥不寧,上午靜純去看過我,——”

  “我知道,他告訴我了。”

  “他也說我有什麼事,因爲看到我總是不安的樣子。我沒有和他說,你知道我不會和他說的。——”

  “好,我們還是坐下來談一談吧。”

  他們坐在圓桌旁對面的兩張椅子上,在她的面前他也顯得很不寧靜,那兩隻手就苦惱了他,他不知道怎樣放才合適。他擡起頭來,看見她注視着他,就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不久就走了,我們要隔千萬裏,我總覺得你該告訴我,告訴我,——”

  “道明,我實在已經告訴你了,你——”

  “不是,最後的一句話我要你過兩天再告訴我,只是我自己的心極不安靜,我的心裏很空,有時候我想到‘我到外國去做什麼呢?我連靈魂可以寄託的人都沒有,我沒有希望,我到底做些什麼去呢?’這時候我沒有自信,你記得我們在學校裏那時候我不是這樣,你記得麼?”

  “我爲什麼不記得呢,可是那都過去了,那都變成夢,我們不該在夢裏去討生活。”

  “靜宜,從前我很明白你,現在我不明白你了,我真不知道你爲什麼要這樣。”

  “也許是我們的環境不同,”靜宜說了這句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溫柔地拉了他一隻還不知道怎樣放纔好的手,“我很願意一生做你極好的朋友,你從外國回來的時候,如果我還活着,我一定會去看你,我們總是這樣不好麼?你不知道吧,我的二妹離開家了,我記得你看見過她。”

  “是的,那時候她梳兩條辮子,想不到,她一個人走的麼?”

  “不。隨着她的愛人,她也只有這條路,你不明瞭我們這個家。”

  “許多事我都不明瞭,譬如你有你自己的自由,——”

  “不要說我的事吧,我們一生都是朋友不好麼?你放心,我不會離開家,——那就是說我不會結婚,說到我們兩個人的事,沒有第三個人走進來,你將來回國,我還是對你這樣好,就是,如果將來在你有什麼不便,我自然不去打攪你。”

  “我不會有什麼不便,我永遠也沒有什麼不便,將來我們再看好了。”

  樑道明這次很聰明地明瞭她的話,就爽爽快快和她說。

  “你不要這樣,男人家不該這樣死心眼,你總能遇到對你更好的人。”

  “我什麼都不要,我願意是一個人,說是爲一個我心愛的人也好,說是爲我自己也好。——可是我就願意你再想想,我還要在這裏住幾天。”

  “那,——那也好,你不要那樣煩惱,過一半天我去看你,好麼?”

  “好,你知道我的住處吧?”

  “靜純可以告訴我,他也可以陪我去。”

  “我就住在大江飯店十五號,在春花街上。”

  “好,我記住了。”

  這時候他已經站起來,他們默默地握着手,過些時,他一個人走出去。她本想送他出去,他攔住她,她就站在門口看他走出大門,向他招招手就轉回身來。她的心也極沉重,極苦痛,她踏上一級樓梯心中就更重一些似的,等她走進母親房裏,靜婉還坐在牀邊不知道和母親說些什麼。母親一眼就看出什麼似的,殷切地向她問:

  “宜姑兒,你有什麼不舒服麼?”

  “沒有,沒有……”

  她急急地回答,臉上趕緊掛出笑容來,靜婉就乘這時候和母親說過再見,匆匆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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