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宜讀到靜茵寫來的第一封信,心裏稍稍感到一點激動,可是不久就平靜下去了。她的心正象一池死水,一方小石投下去,只起了細細的漣漪,隨後又成爲鏡子一樣平的水面。不過她幾日來懸念的心總算放下了,因爲她知道他們已經平安地到了要到的地方。不知怎麼樣恰巧那封信被靜玲看到,知道是靜茵寫來的,她就向靜宜求得允許,她伏在牀上看了一遍。還不曾看完,在她那孩子樣的圓臉上就露出了喜悅的光輝,猛然從牀上跳起來,抓了靜宜的手臂興奮地說:
“大姊,我真想不到,二姊真是進步得多了,從前她可不是這樣——”
她的聲音很高,靜宜趕緊低低地攔住她:
“不要這麼大聲音,沒有人知道她給我信,——”
“爲什麼不給他們知道呢?這怕什麼。”
“好妹妹,你不要問我問題吧,你先把信看完我好好收起來,有什麼話再說。”
靜玲聽從她的話,又伏到牀上繼續讀下去,讀過之後,就向她說:
“我錯了,我不該那麼看不起二姊,我以爲她只爲個人,永遠爲個人生爲個人死,現在我知道不是了,她已經把眼光放大了,她將來是很有希望的。大姊,你爲什麼不走呢?”
“我走,我走到哪裏去?”
“路多得很,你要是真有決心,我可以隨你一同走。”
靜宜只輕輕地撫着她的短髮,沒有再說什麼。
又過了十幾天的樣子,接到靜茵從×地寫來的第二封信。在這封信裏她敘述着怎麼從那個海口的城市轉上了公路的行程,總是日間奔馳,到晚就歇在小鎮的旅店中。她告訴她,那些旅店是想象不到的小,設備又多是那麼簡陋;可是一日的疲勞,使她倒頭便睡。總是第二天的大清早,又要登上旅程。她還說有一夜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母親,她說她夢見母親死了,她就哭醒來。均問她,她告訴他,他說她一定是過於思念了。於是在這封信裏她就殷殷地問到母親的健康狀況。她說她不必問到父親,她說她想象得出父親一定恨死她,絕不會想念她,而且盼望她遭遇一切的不幸。她這樣寫着:
……你說是不是,姊姊,我真想得準。這麼多年來我只看準了父親的個性。他一定想誰來違揹他就是叛徒,他是不能容許叛徒的,到任何一天他也不能饒恕。如今我就是這個萬惡不赦的叛徒了,我想他雖然不能懲罰我,他一定希望天來懲罰我,或是命運來懲罰我,他一點也不會憐恤我的……
後來靜宜在回信中關於這一節她這樣寫:
……你的想象只有一部是的,當他知道了你離開家,他是用一切惡毒的話詛咒你;可是他的心腸沒有能一直硬下去,因爲我看到他爲了你流淚呢。……父親也很可憐,我時常這樣想,他真是寂寞極了,他不甘於就這樣沉下去,可是實在地說下去他又無能爲力。他的偏激,固執的個性,又使他不能隨和別人,所以他的日子就更孤寂了。……假使我也象你一樣的離開,我們都離開了,不要去說那個家吧,只說爸爸和媽媽,還有誰來照看呢?難說他們辛辛苦苦把我們養大了,我們就該這樣來報答他們麼?我不是不知道這個家,它可以不存在了,當然更不必再有父親母親所期望的那份興盛;我也知道爲那些瑣細微小的事忙死我極不值得,可是我怎麼辦呢?所以我願意你走,我願意你們都走,你們都能爲社會爲國家做許多事,至少你們可以不辜負你們所學,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吧,有一天我知道我要死掉了,那不是什麼重負把我壓死,而是隨同這個家,(如同你所說的)腐爛掉了。……
過後靜茵的來信中就寫着已經到了所要到的地方,寫着均的事情已經安排好了,算是一個鄉村師範的教師;寫着她自己的事還沒有定,一時還沒有空位置,寫着他們正在計劃一個幼稚園,大約在暑假後就要開辦,寫着那麼她就會擔任一部教務,寫着這樣正好,因爲她需要休息,需要一些閒暇的時候預備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加以相當地認識,寫着自從離開家對於自己倒有些忽略了,對於別人和身邊外的事物卻頗關心起來。關於這一層,靜茵是這樣寫:
……姊姊,這是很奇怪的,當我出走的時候,我的心中只有均,他的影子塞滿了我整個的天地,我想不到別的,我也看不到別的,(請姊姊不要生氣,自然我也記得你,)可是如今卻不同了,我看到許多幸福的或是不幸的人,我想爲什麼他們是幸福呢,爲什麼他們就要不幸呢?至今我的耳中好象還聽見那些苦工們勞作的哀歌,我的眼前還看得到他們那些被鹽和汗水醃紅了的肩頭。於是我覺得我是並不幸福的,我記起了愛羅先珂的話,“……凡是人類,要得正當的幸福,必須忘了自己心中的一個我,去認識那愛他的精神。”這是他在那篇童話《鬆孩》中所說的。如果你不嫌厭煩,我還可以告訴你他還說了些什麼,也是在那篇童話裏,他又說:“不論在現在的世界,或將來的世界,再沒象勝過愛的那一種力了。不論怎樣病弱,或盲啞不具的人,都能依了這一種的力成爲有力的人。所以在沒有意義的生活中,也有很大的一種意義的。現在一般人的生活,都是毫無效果的,只要依了這一種的愛,雖然有怎樣不幸的心,也能充滿着喜悅,依了這一種的愛,無論在胸坎中受了極難堪的壓迫也能泰然自若,發生形容不出的一種幸福。凡是愛的心所支配的世界,能認識個人的生活,也能認識社會的生活,人們如果只管騷擾着,那麼真的幸福,終不會成功的。……”你不知道我多麼喜歡這一節,我是把它背誦出來抄給你的,我知道我自己沒有他所想的那麼偉大的精神,可是我願意盡我的心力。姊姊,我以爲你對於家,對於父親母親,對於我們的愛真是不少了呢,爲什麼你不把它更發揮得大些?這樣就有許多人愛你,許多人記着你,不是比你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那個家上好得多了麼?……
讀到這樣信的時候,靜宜的心在跳着。她想不到靜茵有了這樣的變化。她記得從前她是那麼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就是已經有了最後的決定,她的心還猶豫不定;可是現今她把柔弱的自己克服了,她再不是“溫室裏的花朵”。
……使我自己也驚訝的是我的身體,它變成“強健”的了。我的臉黑了些,卻壯了些。我的肌肉變成堅實的。我的胃,(我想這是你最關心的了,)一直就沒有出毛病。好象一切疾病都怕了我,躲開我遠遠的。我什麼食品都能吃,什麼苦都能忍受,我想這些都是你所最急於要知道的,你聽到之後,也就快樂地放下懸念的心。……
靜宜知道了她的健康情形,真的就十分高興,她想莫不成這是一個奇蹟吧,爲什麼她的身體一下從孱弱變爲健壯呢?同時她想到了自己的身體,她感覺到每天下午發燒的情況,又常是咳,血好象也吐過,她都明白這是什麼疾病的徵兆;可是她不去想,也不敢想。她要忘掉它,她要把這個黑影從她的心上塗掉;她不給別人知道,就是靜玲問起來的時候她也不告訴,她卻明白地說出來要靜玲搬一間房子住,當靜玲問她爲什麼緣故,她就說天氣熱了,一個人住寬敞點,好在有的是空房子。
最近靜茵寫來的信都說着這樣的話:
……姊姊,我知道你爲什麼要固守那個家了。我想起來你答應過父親,爲了解去一副桎梏你又自己加上了一副,雖然質料不同,可是桎梏的意義是無二致的。是不是這樣,我的親愛的姊姊?如今你就爲了守你自己的話語,明明知道無補於事也不肯變遷,把自己的青春犧牲掉了——無謂地犧牲掉了。姊姊,你不覺得這舉動是太殘忍了麼?難說你這樣做對於別人是有利的麼?我不相信,我絕不相信,天下沒有這樣的事。你還是走到外邊來吧,即使你有犧牲的決心這也有更值得的工作,每一個人都該象一顆種子,投下去是不該腐爛的,應該能開出燦爛的花朵……
捧讀着這封信的靜宜有點呆了,她心中想着:“到底靜茵的話對不對呢?”在她的腦中立刻就浮上樑道明的面影,他是那麼一個誠樸,忠實的男人。還不是因爲一時和父親說過“我只是爲了我的家……”才無可奈何地拒絕他了麼?而且一直自己總是說:“這個家,這個家……”把一切的希望和光明都埋在心底。她反覆地問了自己:
“我是應該呢,還是不應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