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五

  春天是早已逝去了,初夏的燠熱,被從南方吹來的薰風增加了力量,變成不可耐的炎暑,鳴蟬在林葉間乾枯地叫着,更使人覺得悶燥。

  學校放假了,日子過得更沒有趣味。母親原來還打算到紫雲山的,卻被父親給打消了,他的意見是:

  “今年比不得往年了,時局說不定有什麼變化,家裏的人口又少,發生點什麼事可就太不方便了。”

  “也好,也好,免得心懸兩地。”

  母親也這樣說,她的身體顯然好起來些,不過她的心還總是那麼脆弱,過一下她又說:

  “我們還是回到南方去吧,一來是葉落歸根,二來也省得提心吊膽過日子。”

  “看吧,有合適的機會再說,時局的變化也不會怎麼大難,難說真的還有一天拿××城當戰場,我不信,我不信,中國人沒有那份決心,日本人也不敢!”

  “爸爸,那可不一定,——”

  靜玲不服氣地說,她正從外面回來,她的臉上,淌滿了汗。

  “快去,快去先洗個臉,回來有什麼話再說。”

  母親催促着她,可是她只用手掌把臉一抹,就坐下來,抓起衣襟來扇着風。

  “大清早,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去送同學入伍。”

  “入什麼伍?”

  “幹部訓練團,專預備把學生訓練成軍官。”

  “還真有學生去?”

  “可不是,我們班上一個姓向的同學就去了,他們在××訓練。”

  “那還算好,總比空嚷實際點——。”

  “我們的號呼也並不空。”

  “去吧去吧,我看你都熱,先去洗把臉,有什麼話回來再說不好麼?”

  母親不耐煩地說,她生怕靜玲又和她的父親爭論,會惹起什麼不快活的事。

  靜玲這次果真聽從她的話站起來出去了,可是當她走出去之後,父親又微笑着低低地說:

  “靜玲還算一個好孩子,耐苦耐勞的,——”

  “那你爲什麼還總說她?”

  “自己的兒女哪能不管教?其實,我是不放心她,怕她出什麼事——”

  “那就不讓她上學也好。”

  “做事不能因噎廢食,那一下她們更要說我頑固了,將來是他們年輕人的世界。”他說着眨眨眼把溜下來的眼鏡扶一下,“人不可拗天,天是什麼,說句應時的話,天就是時代。”

  母親對於這些話沒有什麼興趣,她莫名其妙地望着,正在這時候靜宜抱着青兒進來,她就很高興地張開兩臂把孩子接過去,父親皺皺眉,自己也捧着水菸袋下去了。

  “怎麼這些天他們都沒有信來呢?”

  母親忽然想起來問着。

  “幺舅有信來過,他說正在受訓,不久就要出發——還說不一定會回到我們這裏來。”

  “茵姑呢?——”

  “她有信來,她還說暑假沒有事要靜玲到S埠去玩一趟,靜玲和我商量過,我把她攔住了。”

  “呵,阿彌陀佛!可別走開了,這份冷清我真受不了,我但盼有一天大家都回來,團圓歡聚那夠多麼好,可惜青芬她是永遠也不會來了。”

  想到青芬她的心一軟,俯下頭去,把抱在懷裏的孩子輕輕一吻,跟着她就想起了靜純。

  “靜純在家麼?”

  “我不知道,他的門總關着,在家不在家看不出來,我又不大去打攪他,——”

  “唉,他怎麼辦呢?我真替他發愁,好象他也不打算要填房了,可是說孩子也會走了,照這樣下去,也不是事啊!”

  “慢點也好,這份年月少一個人,也少一份累贅,還保不定將來變成什麼樣!”

  “外邊有什麼風聲麼?”

  母親被這一句話驚住了,趕緊問着。

  “沒有,媽,我不過這麼一說就是了。”

  靜宜趕緊帶着笑和母親說,母親這才放下心,那張變了色的臉稍稍恢復過來一些,她低低地說:

  “我可禁不住什麼事了。”

  可是第二天九點鐘的時候,天正下着濛濛雨,在迷茫中賣報的孩子扯破了喉嚨邊跑邊喊叫:

  “號外……號外……”

  “誰看蘆溝橋中日大戰的號外。”

  “看兩軍開火的號外,四大枚!”

  靜玲趕着叫老王去買一張進來,她的心開了一朵大花,匆匆地看了看那幾個大字,就跑到樓上去,把那個號外交給父親、正在聽收音機的母親。剛換了節目,那個報告員說:

  “……今晨六時許日軍向城內開炮轟擊,步兵亦節節進逼,我軍爲自衛計,奮起抵抗,現兩軍正在戰鬥中……”

  母親的臉又嚇得變了色,她不知所措地問着黃儉之,可是他仍然很鎮靜很沉穩地說:

  “不要緊,不要緊,打不了幾天就要停止,你放心好了。”

  靜玲又匆匆地跑開,阿梅正遇上她,就說:

  “五小姐,下邊有客人來看您。”

  “有人來看我?——”她一邊說一邊已經飛快地跑到樓下去,一看見站在門口的那個人,她就叫出來,“趙剛,原來是你。”

  “你知道了吧,——”

  “怎麼不知道,這,這,——”

  她說不下去了,他們緊緊地握着手,他們的面容一點也掩不住心底泛上來的喜悅。

  “你要不要到前線去?”

  “我去,我去,去殺死幾個敵人!”

  “不是去打仗,是慰勞。”

  “好,那我也去,什麼時候去?”

  “我們正在籌備,大約後天清早去,你什麼事也不用管,只是後天清早六點鐘站在秋景街口,我們有大汽車來接你。”

  “說定可不要忘呵!”

  “怎麼會忘,就是怕你家裏不讓你去!”

  “不要緊,我可以撒一個謊,幾天回來?”

  “早去晚歸。”

  “那更好,一點關係也沒有,趙剛你的嘴怎麼總也合不攏?”

  “我不知道,我從心裏想笑……”

  趙剛說着就笑起來了,他也沒有說再見,一轉身就跑出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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