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早已逝去了,初夏的燠熱,被從南方吹來的薰風增加了力量,變成不可耐的炎暑,鳴蟬在林葉間乾枯地叫着,更使人覺得悶燥。
學校放假了,日子過得更沒有趣味。母親原來還打算到紫雲山的,卻被父親給打消了,他的意見是:
“今年比不得往年了,時局說不定有什麼變化,家裏的人口又少,發生點什麼事可就太不方便了。”
“也好,也好,免得心懸兩地。”
母親也這樣說,她的身體顯然好起來些,不過她的心還總是那麼脆弱,過一下她又說:
“我們還是回到南方去吧,一來是葉落歸根,二來也省得提心吊膽過日子。”
“看吧,有合適的機會再說,時局的變化也不會怎麼大難,難說真的還有一天拿××城當戰場,我不信,我不信,中國人沒有那份決心,日本人也不敢!”
“爸爸,那可不一定,——”
靜玲不服氣地說,她正從外面回來,她的臉上,淌滿了汗。
“快去,快去先洗個臉,回來有什麼話再說。”
母親催促着她,可是她只用手掌把臉一抹,就坐下來,抓起衣襟來扇着風。
“大清早,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去送同學入伍。”
“入什麼伍?”
“幹部訓練團,專預備把學生訓練成軍官。”
“還真有學生去?”
“可不是,我們班上一個姓向的同學就去了,他們在××訓練。”
“那還算好,總比空嚷實際點——。”
“我們的號呼也並不空。”
“去吧去吧,我看你都熱,先去洗把臉,有什麼話回來再說不好麼?”
母親不耐煩地說,她生怕靜玲又和她的父親爭論,會惹起什麼不快活的事。
靜玲這次果真聽從她的話站起來出去了,可是當她走出去之後,父親又微笑着低低地說:
“靜玲還算一個好孩子,耐苦耐勞的,——”
“那你爲什麼還總說她?”
“自己的兒女哪能不管教?其實,我是不放心她,怕她出什麼事——”
“那就不讓她上學也好。”
“做事不能因噎廢食,那一下她們更要說我頑固了,將來是他們年輕人的世界。”他說着眨眨眼把溜下來的眼鏡扶一下,“人不可拗天,天是什麼,說句應時的話,天就是時代。”
母親對於這些話沒有什麼興趣,她莫名其妙地望着,正在這時候靜宜抱着青兒進來,她就很高興地張開兩臂把孩子接過去,父親皺皺眉,自己也捧着水菸袋下去了。
“怎麼這些天他們都沒有信來呢?”
母親忽然想起來問着。
“幺舅有信來過,他說正在受訓,不久就要出發——還說不一定會回到我們這裏來。”
“茵姑呢?——”
“她有信來,她還說暑假沒有事要靜玲到S埠去玩一趟,靜玲和我商量過,我把她攔住了。”
“呵,阿彌陀佛!可別走開了,這份冷清我真受不了,我但盼有一天大家都回來,團圓歡聚那夠多麼好,可惜青芬她是永遠也不會來了。”
想到青芬她的心一軟,俯下頭去,把抱在懷裏的孩子輕輕一吻,跟着她就想起了靜純。
“靜純在家麼?”
“我不知道,他的門總關着,在家不在家看不出來,我又不大去打攪他,——”
“唉,他怎麼辦呢?我真替他發愁,好象他也不打算要填房了,可是說孩子也會走了,照這樣下去,也不是事啊!”
“慢點也好,這份年月少一個人,也少一份累贅,還保不定將來變成什麼樣!”
“外邊有什麼風聲麼?”
母親被這一句話驚住了,趕緊問着。
“沒有,媽,我不過這麼一說就是了。”
靜宜趕緊帶着笑和母親說,母親這才放下心,那張變了色的臉稍稍恢復過來一些,她低低地說:
“我可禁不住什麼事了。”
可是第二天九點鐘的時候,天正下着濛濛雨,在迷茫中賣報的孩子扯破了喉嚨邊跑邊喊叫:
“號外……號外……”
“誰看蘆溝橋中日大戰的號外。”
“看兩軍開火的號外,四大枚!”
靜玲趕着叫老王去買一張進來,她的心開了一朵大花,匆匆地看了看那幾個大字,就跑到樓上去,把那個號外交給父親、正在聽收音機的母親。剛換了節目,那個報告員說:
“……今晨六時許日軍向城內開炮轟擊,步兵亦節節進逼,我軍爲自衛計,奮起抵抗,現兩軍正在戰鬥中……”
母親的臉又嚇得變了色,她不知所措地問着黃儉之,可是他仍然很鎮靜很沉穩地說:
“不要緊,不要緊,打不了幾天就要停止,你放心好了。”
靜玲又匆匆地跑開,阿梅正遇上她,就說:
“五小姐,下邊有客人來看您。”
“有人來看我?——”她一邊說一邊已經飛快地跑到樓下去,一看見站在門口的那個人,她就叫出來,“趙剛,原來是你。”
“你知道了吧,——”
“怎麼不知道,這,這,——”
她說不下去了,他們緊緊地握着手,他們的面容一點也掩不住心底泛上來的喜悅。
“你要不要到前線去?”
“我去,我去,去殺死幾個敵人!”
“不是去打仗,是慰勞。”
“好,那我也去,什麼時候去?”
“我們正在籌備,大約後天清早去,你什麼事也不用管,只是後天清早六點鐘站在秋景街口,我們有大汽車來接你。”
“說定可不要忘呵!”
“怎麼會忘,就是怕你家裏不讓你去!”
“不要緊,我可以撒一個謊,幾天回來?”
“早去晚歸。”
“那更好,一點關係也沒有,趙剛你的嘴怎麼總也合不攏?”
“我不知道,我從心裏想笑……”
趙剛說着就笑起來了,他也沒有說再見,一轉身就跑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