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六

  這一天畢竟來了,親愛的茵姊,我的手簡直都在打抖,我的心充滿了喜悅,時不時地我自己都要笑了,我可以說,這是我最愉快的時候了。

  可是我們也忍受了急雨前的那份鬱悶——那幾乎要悶死人,一切都在走和平的路,有知識和沒有知識的人都抱着同樣的見解,那真使我們失望,以爲兩年來的奮鬥都化歸烏有,可是我們咬住牙,不說也不放鬆,終於爭來了這一天,唉,我們簡直是笑開了。

  我們在戰事發生後的第二天組織慰勞團出發去蘆溝橋,我也去了的,(這件事父親可一直都不知道,我扯了一個謊,)我想你一定沒有去過蘆溝橋,是不是,那是一條相當長的石橋,永定河就在它的下面翻滾着。我們去的時候正看到那挾了黃色沙石的水流嗚嗚地流下去,據說有的時候,它乾涸得只剩一個龜裂的河牀,在那裏我們看到守衛的士兵,可是我還能看到那沒有被沙袋遮住的一對對橋柱上石雕的大小獅子,據說每一對有一種不同的姿態,我們的兵也正象那些英勇的獅子守在那裏,他們已經過了三天三夜的戰鬥,可是還是他們守在那裏,一直到現在還只有他們這一團人和日本人作戰!我們說:

  “弟兄們,你們辛苦了!”

  他們就用那樸實的語言回答:

  “先生們,這算不得啥,跟鬼子打當炮灰也沒有話說,就是他媽的人少,忙不過來,飯不吃都挺得住,覺不睡可不成,可是這兩隻眼還得瞪得大大的,一個不小心——先生蹲下去!——”

  那時候他猛地把我一推,我就倒在地上了,我們同去的人也都伏在地上,一大串機關槍“噠噠噠”地打過來,呼嘯着從空氣裏穿過去。

  等着槍聲靜下去的時候,我們又站起來,唉,這可糟了,我們每個人弄了一身爛黃泥,再怎麼樣,我們也提不起興趣來。每個人帶着一副哭喪臉,可是那個兵笑着和我們說:

  “先生,虧了昨晚上那場大雨,要不然俺們也佔不了這座橋,我也砍不了六個鬼子頭!”

  “怎麼你們昨天晚上還打了勝仗——”

  “可不是,在先的時候俺們只有一營人駐守,後來又調了兩營來湊成一團,可是上邊有命令,敵人不開槍,我們也不許開槍,——”

  “怎麼會有這樣的命令?”

  “誰不說呢!那不是先要俺們先捱打才能還手麼?”

  “從七號的早晨六點起,俺們就守在那個小縣城裏,一點施展也沒有,整整捱了鬼子三天的打。鬼子可真有他媽的一套,先用大炮轟,再上步兵衝鋒,他們就是不會喊殺,怪不得沒有那股殺氣。頂討嫌的還是他媽的鬼子飛機,一天到晚在頭上旋,有時丟炸彈,有時又用機關槍掃射——可真怪,你先生今天來,福命大,飛機一架也沒有來!就是飛機來了,也不用怕,炸彈有眼睛,你要是不怕,心想得開,它也炸不上。”

  那時候他就天真地笑着,當時我們真想聽他的戰鬥故事,可是我們又不便催促他,只得等他自己的敘述。

  “可巧那晚上下了一場大雨,上頭下了命令,要俺們去摸鬼子營,這一下可是他媽的真開心,趕着吃飽了喝足了背上大刀帶着手榴彈,那股氣就不用說多麼衝啦!雨還是愈下愈大,我們一個個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我們有一營弟兄去完成這個任務,我們光着腳,人不知鬼不覺地就到了鬼子們的跟前了。手榴彈一丟開去,簡直把他們給嚇慌了,沒有炸死的抱着槍轉頭就跑,稀爛的道,穿皮鞋只打滑哧溜,俺們就掄起大刀來從後邊趕上去,有一刀兩片的,有帶着一隻手的,還有隻削下來半隻腦袋的,有的逃不開命,一轉身,兩手一舉就在我跟前矮了半截。他媽的那一陣人都變成瘋子了,就是俺老子在面前也顧不得,照樣還是一刀砍下去,這一下矮了的半截又倒下去了,——俺們就是這樣又佔領了這座橋。”

  那時候我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看見他那發光的紅臉和他那隨時不懈的精神,我們都不敢說,送你一條毛巾,送你一盒香菸,或是送你一筒罐頭了,那值得了什麼?他們怎麼會稀罕那些東西,我們只能當着他們的面獻出我們那一顆熱誠的心和不斷地沸騰的血,要他知道這些人真的是永遠和他們站在一起。

  當着我們要走到別的地方去的時候,他又很誠摯地說:

  “先生,到後邊好好宣傳宣傳,俺們不要什麼吃的用的,只要多派弟兄來和我們一同作戰。要我們能休息一下,緩緩精神,到摸營的時候就可以多砍幾個鬼子的腦袋!”

  這要我們怎麼樣回答呢?這全是我們的能力以外,可是我們又不能拒絕,免得傷了他們的心,我們只得唔唔地含糊應着。

  那位團長,我們也看到了,還是他到前線來視察的時候,他只有二十多歲,身材很魁梧,一張赤紅臉,可是他的嗓子卻是喑啞的,(後來我們才知道就是在這三天之內,他失去了聲音。)他拍拍士兵們的肩,張開嘴象說點什麼,可是他的聲音只在他的喉嚨裏轉,他不斷地點着頭,臉上也時時掛了微笑。

  當我們和他相見的時候,我們爲表示最高的崇敬,向他致敬禮,他也向我們還禮,可是他那象一座小山的漢子,在眼睛裏竟轉着淚珠了,我真的看見了,一點也不假,當時我也覺得我的眼溼潤了。

  過後我們就隨他走回司令部,他再三表示守土是軍人的責任,願在國民的督促之下,爲國家努力。

  茵姊,這纔是我們的軍官,這纔是我們的士兵,後來我才知道喜峯口光榮的戰役,就是他們造出來的。

  那天晚上,我們又回到×城,雖然相離只有八十里,什麼都不同了,這裏的人照樣地安靜生活着,一點也不緊張,完全是太平年代一樣,難道說這就算得了沉着或是算得了鎮靜嗎?忙的只是我們這些學生,我們又要大規模發起募款慰勞運動,發動全市大中小的學生一致參加,還有在街上奔跑的就是那些賣號外的孩子們。我纔回到城裏就買了一張,想不到在那上面寫着日本武官,向我當局要求停戰,這是真的麼,我不相信,我想我們的當局決不會接受這個要求的,最後,那些英勇的弟兄們他們不會再退後一步,不論是由於敵人的進攻或是由於長官的命令,

  這一點我想我的猜想該不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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