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十一

  靜宜從“儉齋”出來,到廚房吩咐過就趕着走到前院去,她實在是需要點新鮮的空氣。不知不覺地她也走向那座小亭,靜純已經離開了,地上只剩下幾根菸蒂。一方手絹留在座位上,顯然是他遺掉的。她就撿起來,結在衣紐上。微風搖着竹林,沙沙地響着,好多片乾枯的長葉落下來。費利正自有趣地撲來撲去,以爲那是飛下來的蝴蝶。突然它的耳朵豎起來了一下,就猛地朝門那邊跑過去。接着她聽到大門拉開的聲音,好象有一位客人和老王說幾句話就回轉去,那門隨着又關上了。她看見老王拿了點什麼朝裏面走,就叫住他問:

  “有什麼事情呵?”

  “呵,大小姐,您在這兒,我還不知道呢,——有一位趙先生,來看大少爺的。”

  “你爲什麼不告訴大少爺一聲呢?”

  “大少爺出去了,客人留了一張名片,說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噢,大少爺什麼時候出去的?”

  “沒有多大工夫,不象到遠處去,帽子也沒有戴,可是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說吃飯不必等他——真是,我還忘記告訴大小姐呢。”

  “好,你把名片交給我吧,我替你帶進去。”

  她從老王手裏把一張名片接過來,上面印着三個仿宋字“趙如璉”。

  “趙先生到這兒來過的吧?”

  “常來呵,有一輛自用汽車,很闊氣。”

  “那麼熟你還要別人留片子做什麼?”

  “老爺吩咐過的,說是規矩不可錯,凡是有客人來,總得討一張名片。”

  “你沒有問大少爺到什麼地方去麼?”

  “我問過了,他沒有理我。”

  “好,好,沒什麼事,你去吧。”

  老王轉過身去才走幾步,就又回過來向她說:

  “大小姐,您看,李慶在那兒收拾藤蘿架呢,下邊的草我也解去了,您看這院子裏還有什麼該辦的?”

  王升得意地等在那裏,她卻說:

  “你自己去看吧,該整理的地方多着呢,都要我說才做還成麼?”

  老王一面答應着,一面轉過身就急匆匆地走了。

  說到整頓的話,象這樣的僕人早就該辭去,人已經到了六十歲,手腳遲鈍,眼睛又不行,遇巧耳朵還聽不清,可是每次說到要不用他的話,父親或是母親就來攔住了,說是他已經那麼老,我們不要他,還有誰要用他?看他隨了老爺二十多年,就勉強賞他一碗飯吃吧。他自己,也就有時倚老賣老,背地裏說起來總是“我看着他們長大的”。自然那是事實,幸而他不過在男女僕人那邊說說炫耀自己而已,他還不敢公然用這個理由來要挾。再說那個李慶呢,原是僱來做包車伕的,已經做了六七年,那是自從父親把汽車取消就預備了一輛車。可是在一年前他跌傷了,治療兩個月,好了的時候走起路來就一跛一瘸,雖然不十分重,也顯得很不方便,他一直還算做一個車伕,可是沒有人願意坐他的車,說是由於人道也好,或是由於太不舒服也好;但是要他做起別的事又總是那麼不高興。有時惹起她的憤怒,就想辭去他了,靜玲就會說:

  “爲什麼不要他呢,他給我們當了苦差,連腿腳都殘廢了,怎麼好不要他?”

  “好,照你說我們該給他養老!”

  “不是那麼說,姊姊,假使我的腿壞了,你對我怎麼樣?是不是還要做他那樣的苦工!碰巧象姑姑那樣的人出去照樣還得拉車?一點也閒不下來,我總以爲有錢人的手稍稍擡高一點,窮人就過去了。”

  “你不要想我們還是有錢人,看不出來爸爸這幾年的事不如意了?”

  “唉,不管怎麼說,窮死也比他們強得多,人家說‘船破有底’,我們的底不還是很大麼?”

  “大,大,有一天就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才好呢,我們可以自己賺飯吃,我們走進社會,不愁沒有飯吃。”

  “也許你的想法不錯,至少這個社會得改過,照我所見到的社會,對於我們沒有一條路。”

  “所以,我們改造社會,用一個新的來代替舊的,先是破壞,然後纔是建設——”

  “夠了,夠了,我不要聽你這許多,眼前我們就得替那個瘸腿的車伕養老吧!”

  說到這樣的時候,靜宜總是笑着止住她,她知道在她胸膛裏有一顆熱血的心,不是太早了就是太遲了,總之她知道這顆心對於現有的社會是不適宜的。

  於是一切的事情都照原有的樣子存在着,——其實並不能照原樣的,如果不能一步步地改進,那就只有退後之一途。她自己又沒有十分堅決的意志,雖然看出來整個的家是將順流而下,她也曾經象能幹的船伕把竹篙撐下去,並沒有能支持住,終於還是要被急流衝下去。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是一部的破碎還是整個的滅亡呢?或是也能有那麼一個幸運的所在使他們得到救星?她一點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經盡了所有的力量,有什麼樣的效果是一點也無法知道的。

  “人生是一個謎,——”她時常這樣想着,誰能知道誰的收場呢?活在世上的努力不過是爲自己挖掘墳墓,準備把這個不知何所來的身軀歸還給土中,成功的人不過到老死能安然地躺在土裏,有些人掘得並不深或是土地對他就是難破的鐵石,到死後還不免爲鳥獸所啄食,……就是這樣,呵,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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