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九

  在星期日的大清早,黃靜玲獨自溜到樓下的小客廳裏,把紙和筆放在桌上,輕輕地推開了窗,流出去的是那沒有人居住的一股黴氣,放進來的卻是萬般的鳥鳴。她站了一會兒,忽然記起來該做的事,就趕緊坐到桌前鋪開紙,拿起筆來迅速地移動着:

  親愛的茵姊:這正是一個早晨,極早的清晨,我一個人跑到這沒有人來的小客廳,我想和遙遠之外的你相談,卻沒有想到一推開窗子,各式各樣的鳥爭着和我說話,要不是我立刻想起你來,我真要在忘我的境界中一直迎窗站立下去。我原來是打算告訴你,(記着,千萬不要使家裏人知道,他們愛我,不瞭解我,)最近我被捕了一次,就是那一天。我想你在報上一定看得到,反對增兵反對走私的大遊行,我被他們捉到了,可是說起來也很好笑,只關了不到十二個鐘頭就放出來了。——

  她寫到這裏停住了,把筆桿夾在牙齒中間轉着,她原來是想好好組織一下這封信,可是當她停筆深思的時候,婉轉的鳥鳴又鑽進了她的耳朵,她把筆放下,閉起眼睛,用兩手捂着耳朵,正在集中思想,忽然一個混濁的聲音響着:

  “想不到五小姐您在這兒,您這是怎麼回事?——”

  她睜開眼,原來是老王站在面前,他還囉嗦着:

  “——樓上樓下我都找遍了,也沒有看見您的影子,老爺太太都還沒有起來,我問着自個兒:‘沒有看見五小姐出去呀。’唉,唉,……”

  “你快說吧,有什麼事?”

  這時老王才停住嘴,慢慢從懷裏掏出封信。

  “這是您的一封信。”

  她接過來一看就知道是靜茵寫來的,她就急忙地打開:

  “真巧,真巧,正要給她寫信呢,——”她擡頭看見老王還呆呆地站在那裏,她就吩咐着,“你去吧,——”等着老王才轉過身去,她又加了一句,“不要告訴別人我在這裏。”

  “我知道,您儘管放心好了。”

  老王還回過頭來露着那堆滿皺紋的笑臉,然後才悄悄地走出去,輕輕地把門關好。

  從靜茵的來信中,她知道S埠五月三十日的集會和遊行,靜茵特別說那不只是學生,而是上海的各界。她再三遺憾說根據淞滬停戰協定,S埠附近是不能駐兵的,所以那個聯合陣線之中看不見將來和敵人在戰場上週旋的新中國的軍人。而且她還說到就是這聯合陣線在六月中又有進京請願運動,以致車站上的客貨車停開了。

  “從這裏可以看出來我們已經不是孤獨作戰了,”靜茵這樣寫着,“抗日救國已經是全國人民一致的口號,凡是不願做奴隸的人,都有這同樣的心念,這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實!”

  在她的信裏,極其關心地問到走私事件和華北增兵,在信尾還說起爲了避免無謂的犧牲,全家實在可以回到南方來。靜玲就迅速地寫下去:

  再巧也沒有了,你的信正好是在預備給你寫信的這一天收到了,我貪婪地讀着,因爲從那裏不只知道你,還帶給我你們那邊活動的實況。上面我不是說了嗎,我們的遊行,增兵事件是一個極大的原動力。關於走私,我們也正加以密切的注意,只是這幾個月海關稅收的損失就有二千五百萬,而直接受走私影響的工商業還無法統計。這種下流的方法,當然是卑鄙又狠毒,一舉數得,在他們認爲真是一件極合算的事。我們已經抗議了,還引出一切協定和條文證明他們沒有根據;可是大批的私貨還是源源地流進來,爲了監視我們的緝私,日本軍艦也派來了。有的人很樂觀以爲這已經引起了國際的注意,不久就能圓滿解決。其實那還不是爲了他們本身的利益?那關係最深的來實地調查,向日本大使談判,甚至到東京去交涉;在國內呢,也引起了上下的不安,議院中加以討論,有地位的報紙加以抨擊,還爲了施行報復,抵制日貨,提高日貨的進口稅,有的在華的利害關係輕些,只執行後者,以爲警戒,有的國家爽性就表示無興趣,有的就根本沒有反響。說來說去,沒有一個是爲中國着想,這是可斷言的。這正給那些不自己圖強,一味依靠外力的一個當頭棒喝,想不到他們還執迷不悟,那真是很可悲的,日本增兵已經有了一個驚人的數目,如果沒有更大的野心,這種舉動實在是不必要的。在鐵路線上重要的城市,在海上,在通都大邑,他們都有新兵開來,他們的幹部,隨時都保持嚴密的聯繫,他們隨時開會討論中國的大小事件,他比我們更關心我們的事。反觀我們自己呢,幾年的苟安生活又把人們養得肥滿了,不過有一點事倒值得鼓舞,那就是從這次遊行中,我們已經感覺到士兵就要走到我們這邊來。雖然又有一番爭鬥,動手的只是那些警察和特務。我就是被一個戴黑眼鏡的抓住的,他們原來算不上什麼,他們早已失去了良心,他們只爲利所驅使,他們可以爲任何人養用,將來有一天他們很容易就投到日本人那邊,做我們仇敵的爪牙。不過我很奇怪,爲什麼要豢養這些奴才呢?來培植他們,訓練他們,將來不過是增加日本人一分作惡的力量。但是那些士兵們,他們奉令值守,沒有一個和我們爲敵。更使敵人驚訝的還是他們的長官,他一直是我們反抗的對象,這一次居然能不理日本人的抗議,還說明這一次的學生運動並無越軌行動,所以他也不便干涉取締。茵姊,你想這個想不到的收穫是多麼偉大,這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當然這一面說明了華北危機的嚴重,一面也說明我們的不斷的示威和工作。在政治上的感應和影響軍政長官的態度多麼有效!我們雖然高興,我們還不滿足,我們一定也要把他們爭取加入我們的陣營來,或是說,一旦和日本的戰爭開始,我們也就要加入到他們的中間爲了保衛祖國而並肩作戰。

  這邊市面上的情形,確是有一點慌了,雖然沒有人說得準,可是都想得到中日免不了一戰。街市上卻反常地顯出畸形的繁華,許多大商店關了,街旁都擺滿了小攤,上面陳列的都是那些廉價走私貨。白麪館不必說了,新近又有許多賭場,那是些流氓和日鮮浪人勾結經營的,聽說有的還有霓虹燈,可是我沒有看到,那地方我已沒有去過。回到南方去的事,早就想到了,不知爲什麼卻留下來。這簡直是一件講不通的事,誰都不知道爲什麼住在這裏,所以誰也不移動一步。這兩天我不能說,生怕爸爸知道我上次出了事,過兩天我可以提一個醒,那麼我們可以又聚在一處了,——不,我不會回去的,我要留到這裏,留到最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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