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好了麼?”
“吃好了。”
靜純一面回答,一面把碗筷放下站起來。
“Excuse me a little while.你也再去洗洗臉。”
她象一隻紫燕倏地立起來微笑着,翩翩跑出去了。雖然她時時自居是年輕人的姊姊,可是她的舉動卻象他們極小極小的妹妹。
等他再洗過臉出來,她還沒有來。食具早已撤去了,女僕還把窗門打開幾扇,爲的使新鮮的空氣流通。他一個人坐在一張大沙發裏,掏出一支菸來抽,他幻想着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一個姊姊,他就能快活得多了。不,也許是他能有這樣的一個家,他能更快活點。他極厭惡他自己的家,說到或是想到他的家的時候他只記起一句話:“什麼都在腐敗下去。”他的姊妹們只是一些中世紀傳奇中的女孩子們,那個頂小的雖然活潑些,她又覺得已經染上一點不可救藥的幼稚病。他的父親是一個酗酒的無能的暴君,他的母親就是什麼也不能做又迷信的女人。那個菁姑是一個巫婆,是一個怪物,他的妻青芬是一個見了就使人討厭的可憐蟲。再加上那些沒有用的僕人們,一切都是混亂,平庸,凡俗,不可耐,他恨着自己爲什麼會降生到那樣的家中,他自己覺得幸虧他有過人的智慧,他總不至於被那惡濁的環境吞噬下去。可是他不快活,這是事實,在家中他不願意張開眼睛也不願意開口;可是他不得不張開,所以他想到如果他有這樣的一個家,他會多麼高興。
正在他沉思的時候,突然象一片淺綠色的煙霞飄到他的面前,他仔細看了看,纔看到是她穿了一身淺綠色的西裝站到他身前。
“很對不起你,要你等了許久。”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他象是有點噤住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忽然想起抽菸的話,他就偷偷地把手中的煙熄了。
“不,不,吃過飯抽一支很好的,我也是這樣。”
她說着從小几的煙盒裏取出兩支,他趕着接過一支來,還把火先替她點起來,然後自己也點着。
“你看我這身衣服好麼?還是我在外國時候做的。”
“好,好,——我就想到在中國做不到這麼好。”
她很貼近他坐下來,他的心突然跳着,想避開一點,可是他已經被她的身子和靠手擠住,再也不能移動。
女僕捧來一隻咖啡壺和兩副碗碟,就放在他們前面的長几上,她很熟練地倒了兩杯,還加好糖。另外一張小碟裏她也倒了些,他知道這是給那隻小狗吃的。
“許多人都奇怪爲什麼狗也會吃咖啡,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我的咖啡煮得太好了,你說是麼?”
“是的,我想是的,從來我沒有吃過這樣清可是香氣又這樣濃的咖啡。”
“這是我在外國跟那個房東太太學來的,你看,——”她說着把身子側到他端着的杯子那邊,“只象一杯淡茶,可是吃起來比什麼都有味。”
當她說話的時候,下垂的長髮正觸到他的耳根和麪頰,而微溫的口氣又吹噓着,使他感到癢慄,他的心都顫抖了。她說過話把頭回過去,他才象得救似的輕鬆下去,不使她聽見喘了一口長氣。
“我們不要坐在這裏吧,喝完這杯咖啡我們到後院去看看,我給你點東西看。”
“好,好,……”
他趕着把那杯咖啡喝完,就隨她站起來,他們一同走到後院去。那是很大的一個院子,有一座網球場,在一個角落裏有些假山石,那都是他早已知道的。才跨出房子她就停住,要他仰起頭,纔看到一座新造起來的鴿樓。
“你看,這座鴿樓漂亮麼?”
“是好,真好,……”
他雖然這樣誇獎着,可是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因爲射下來的陽光正刺着他的眼睛使他什麼也看不出來,他移動了兩步,纔看到一座宮殿式的鴿樓,油着很好看的紅綠顏色,有幾隻鴿子正站在那上面。
“我這是仿明朝的宮殿式樣建築的,你看得出來麼,殿椽和殿脊都不同,……”
但是靜純對於這些實在沒有興趣,她就談起來關於鴿子的話:
“——我的標準和他們不同,你知道這個地方也很講究養鴿子的,他們說到好壞都是照着舊法,我就不是,我愛的鴿子我就喜歡它,我不一定要別人也喜歡它。我的每一隻鴿子都能傳信,上次你回家不是帶去一隻麼?沒有多少時候就飛回來,還有,我的鴿子都帶着我自己做的鴿鈴,不象別人的那麼簡單,合起來飛就發出合奏樂的聲音,你說有趣麼?
“——我知道我自己,許多事都和別人的觀點不同,我決不受人影響,我是我,別人是別人,……”
她的話象水似的不斷地流着,她說得那麼快,絕不是小溪的淺流,那是崖澗的飛泉,跳躍着,濺迸着,每個水點都閃耀着小小的光亮。有的時候她迅速地搖動她的頭,打着圈的頭髮攪亂了靜謐的空氣。終於她把自己的話落下來,因爲想到這樣好的天氣,爲什麼留在家裏呢?
“你下半天有什麼事情麼?”
“沒有事,沒有事,——”
“那麼我們到松石園去吧,松石園你去過沒有?”
“去過,可是我不覺得那兒有什麼好?”
“那你真外行,那是清朝名手,堆的山石,的確很好,這種技術如今已經沒有了,好,我們現在就去,你跟我去,我指給你,你自然就找到好處。”
“那麼齊先生——”
“管他做什麼,我們去好了,我頂不歡喜和他出去,他那個人乏味得很。”
他們一面說着,一面走到房中,她立刻吩咐女僕告訴外邊叫兩輛車子到城南的松石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