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二十七

  老王回來了,說是因爲星期日,醫生不在,藥房裏的人找過許多醫生常去的地方都沒有,只得回來了。還說是已經在藥房裏留下話,明天一早醫生就會過來的。這是沒有法子的事,靜宜只得先到母親的房裏,看見她睡得很安穩,再到了樓下父親的房裏,看見他仍是躺在牀上,兩眼大睜着,可是臉上的顏色已經不是方纔那樣難看。

  “您沒有睡着麼?”

  他沒有回答她,只搖搖頭,她走近牀前,纔看到溼了一片的枕頭。

  “您還有什麼難過?”

  “我不難過,我只覺得心裏空,我奔波了一生爲的是誰呢,如今我想不到我自己的兒女,我自己的兒女,……”

  靜宜原是問到他的病痛,可是他想到他的心情,她很怕引起他的傷心,就用別的話岔過他:

  “時候不早了,您不吃點什麼?”

  “我?——”他茫然地叫出一個字來,然後接着急急地說,“我不餓,我不餓,你們去吃吧。”

  “爸爸,您不要這樣,您得保重自己。”

  “我真是吃不下去,要我勉強去吃反倒不好,我要是餓了,自會吩咐他們做。”

  “那也好,外面飛起雨來了,我把窗戶替您關好吧。”

  靜宜把窗門關好才走出去,有些什麼絆了她一下,幾乎使她跌倒,低頭纔看到是那隻貓,再擡起頭來就看到那張貓一樣的臉,那張臉露着狡猾的笑容,象童話裏妖婆似的,正站在她的面前。看到靜宜,很快地把笑容收斂起來,裝成愁眉苦臉的樣子。

  “唉,誰想得到,一定是遇到壞男人,——”

  “姑姑,您說的是什麼?”靜宜故意反問了她一句。

  “不是茵姑兒的事麼?”她很安然地回答。

  “誰去告訴您的?”

  這句話問住了她,停了些時她才說:

  “這家裏上上下下還有誰不知道麼?”

  “我就不知道誰的嘴那麼快傳到我媽的耳朵裏。”

  靜宜說過了,用眼睛盯着她的臉,可是她象毫不在意,也順着說上去:

  “可說呢,她是個病人,幹什麼把這些倒黴的事讓她知道——”

  “姑姑,這也算不得什麼倒黴的事,家裏倒黴的事還多着呢。”

  靜宜說完了就匆匆地上樓去,才走上樓梯口,就遇到靜珠盛裝走出來。

  “你是要出去麼?”

  “唔,唔,沒有法子,早約定好的,——”

  靜珠說話的時節一面做着手勢,一面動着眉眼,好象她是在舞臺上或是銀幕上。

  靜宜什麼也不再說,連多看她一眼也不願意,就走回自己的屋子。可是靜珠隨着就跟進來。

  “大姊,你不明瞭我,——”靜珠走近靜宜的身邊低低地說,隨身的香氣使靜宜嗆嗽起來,她用手絹掩着嘴也掩上鼻子,可是那濃烈的香氣還是撲進來。

  只說了半句話的靜珠也不知道接着還該說些什麼,靜宜喘過一口氣來就說:

  “你去吧,我也沒有說什麼,不過我總以爲你正在上學的時候,這些應酬少有一點也好,這次你去吧,下次少答應別人也好,你下午不回來了吧?”

  靜珠點點頭,表示不回來的意思。

  “時候不早了,你也不必去驚動媽媽和爸爸,回頭我替你說一聲就是了。”

  靜宜明明知道她不曾想到去看看父親母親,她卻故意替她說開,要她快點走了也好。

  “那,那我們下星期見了。”

  “好,在學校裏飲食留神呵。”

  說了這句話使她記起了些什麼,她記得這句話是當十多年前她才進中學母親每次囑咐她的話,她沒有想到自己也說了這樣的話。

  她聽見關門的聲音,她也聽見樓梯的響聲,她把身子轉向窗口,就看到她象一隻燕子翩翩地跑出去,拉開門早有一輛汽車在等她。靜宜的心好象被什麼緊緊抓了一下,她心裏想着:

  “她還年輕呵,她只是一個孩子,誰該負責呢?”

  突然有人開門進來,她轉過身,就看到靜玲的那張無邪的臉。

  “大姊,你是看四姊麼?”

  靜宜點點頭,靜玲走近她,拉了她的手。

  “我也看見她了,我才從院子裏回來就看見她,我看她這一生只是預備做男人的玩物。”

  “不去說她,其實她只大了你兩歲,就什麼都不同。你看你到院子裏去做什麼?頭髮上淋了些雨,將來要脫頭髮。”

  “是麼?那也好,省得有頭髮麻煩。不過,——大姊,你怎麼這樣不快活呢?”

  “我沒有不快活呵。”

  靜宜說着還故意笑了笑。

  “不,我知道,你心裏很不快活,你也象父親那樣覺得二姊不應該走麼?”

  “不,不,我一點也不那麼想,——爲什麼你問我這樣的話呢?”

  “我看你也很憂愁,我纔想或者是——”

  “難說你以爲我也象父親那樣把一個女孩子的終身安排給一個不相干的人,只爲適合他自己的選擇?”

  “我不那麼想,大姊你冤我,不過我實在想不出理由來——”

  “我是爲了這個家,母親,父親,……”

  “這個家終歸要遇上它最後的命運,你不覺得那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麼?你把自己放在裏面還能有什麼用?你還能有那麼大的力量把時代挽回來?”

  “不,我也不那麼想!我只希望能變化得平安一點,和平一點,不要都站在兩極端上。”

  “那是兩方面的問題,要都瞭解這一層才能辦得到,你不看父親麼,不正象當政者一樣,完全還是一個專制的統治者?”

  “所以我願意站在兩者的中間,我知道,我自己,——”

  “大姊,你不要這麼說,誰也不知道明天該怎麼樣,路原是人走出來的,象你這樣停住腳步自然眼前不會有路。有一天我也會離開家的。”

  “父親不會再做那些糊塗事了,你爲什麼也要離開家呢?”

  “我沒有想到那些事情,我也不象二姊那樣隨一個男人走,要走是我自己走,我覺得我的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我要磨鍊自己,準備做一個新時代的女子,——不,我說是一個新時代的人。”

  才當她說完了,張媽就推開門說下面飯已經擺好了,請她們下去吃飯。

  “你先去吧,我們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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