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

  靜玲都忘記她是幾點鐘去睡的了,醒過來的時候,揉揉眼,耳底響着稀疏的爆竹,象前些年一樣地她心裏計議着:

  “我又長了一歲了!”

  她模模糊糊記得昨天晚上吃了不少東西,敬過神之後大家依次地給祖先磕頭辭歲,過後就給長輩辭歲,最後是兄弟姊妹們互相辭歲。她就記得她的頭磕得最多,她想只有青兒長大起來的時候才能替了她的地位,——可是她也分了最多的壓歲錢,每個人都得給她,最後父親才嘆息着說一聲:“還不是把我這點錢分來分去!”過後大家興致來了,就擠在一張圓桌上“趕紅”,趕來趕去,又把錢趕進她的袋裏,最後她和幺舅賭一回“孤注”,結果又是她勝了,她記得她很高興地笑着,她又吃了些什麼纔去睡覺,她還記得父親的一句話:“有錢的人家還能夠過個安逸年,沒有錢的人家不知道要怎樣提心吊膽來躲躲藏藏呢!”

  她好象一直並沒有睡着,她的耳邊時常響着笑聲又響着哭聲,她那瞌睡的頭象鉛一般的沉重,她忽然想起一句話:“有這麼多痛苦的時代,快樂是可恥的。”她的心也覺得沉重了,她於是想起來那些鬥爭的場面,象夢一樣地在她的腦中閃着,過後她堅定地說:“那不是夢,那都是真實,我們是還要繼續努力——可是我必須先好好睡一覺。”

  她正要再睡的時候,忽然阿梅跑過來叫着:

  “五小姐,五小姐,快點起來吧,別人都在等您吃中飯呢!”

  “什麼,你瞎說,天還沒有亮,——”

  阿梅不再說話,只是把窗簾一拉,金黃的陽光立刻就撞進來了。

  “呵,想不到,這麼好的天!”

  她一下坐起來,正想披起衣服,才記起來昨晚原來是合衣睡的。

  “去,去,快點給我弄臉水,——真糟,睡了這麼久也不知道,精神又這麼不濟,象是沒有睡足似的。”

  可是當她遇到別人就看見每個人都有一雙不曾睡足的眼睛,和懶洋洋的神態。

  “這就是過年了,每個人的精神更萎靡,更消沉……”

  靜宜帶着一副疲憊的神情走出房來,坐到飯桌前,好象很無味似的吞着一碗稀飯,因爲疲乏,大家都忘記了互賀新年,飯桌是早就擺好,一個吃了一個走開,不再顧到團圓的吉利,當着靜玲看到靜宜的手時時放在額角她就關心地問:

  “大姊,你有什麼不舒服嗎?”

  “就是頭有點痛,睡眠怕不足——”

  “你就守了一夜。”

  “可不是,陪着媽接神送神拜天祭地,還要拜四方,喜神從哪一方面來,財神從哪一方來,也真虧媽記得清清楚楚,又是上香又是磕頭。”

  “媽又是一夜沒有睡?”

  “是啊,所以到現在還沒有起來,我已經吩咐他們手腳輕點,讓她好好睡一下吧。”

  “還有誰守個通夜?”

  “還有誰?誰也沒有了,後來只剩下媽和我兩個人了,也還別有一種風趣,就是不大適意。”

  “我也覺得,我還想下午上街去看看呢。”

  “我可不去,我還要好好睡一下,過了今天,拜年的人就要來了,你們去吧。今天天氣好,最好跟爸爸一塊兒出去,也讓他散散心,——我簡直覺得他一直沒有出去。”

  “那我們去了,丟你一個在家裏好嗎?”

  “沒有關係,你們儘管去好了,晚上回來,我們又可以熱鬧一陣,好,你們去吧,我還要去睡。”

  靜宜說完就站起來走了,靜玲一個人坐在那裏,想了許久都拿不定主意,正在這時候,父親託着水菸袋從樓下上來了,她就起來迎接。

  “爸爸昨天睡得好嗎?”

  “我有什麼不好,到時候,我就去睡了,到時候我就起來,不過,唉,小時候我也歡喜湊熱鬧的,現在好象什麼都‘索然寡歡’,也許這就是老境吧?”

  “不,爸爸一點也不老,您看,今天這麼好的太陽,回頭您跟我們到街上去逛逛吧。”

  “我不去,在家裏多麼舒服,外邊有什麼意思。”

  “爸爸去吧,新年初一,難得這麼一個機會,我們都去,您看好不好?”

  “都去,那麼誰看家?我知道你們都捨得開這個家,可是我,我舍不開!”

  黃儉之說着,還固執地搖着他的腦袋,好象他一點也不能被說動的樣子。

  “爸爸您看,新年初一您就成心慪氣,不是請您出去散逛一下開開心麼,您看您又扯了那麼一段,您這一點面子也不賞給我,我想這一年的運氣都不好!”

  “不要亂說,運氣可不能看輕的,好了,我記得,還有兩年我就轉過來,咱們大家盼着吧。——好,你去找他們,等你們會齊了我就跟你們出去。”

  “好,您就在樓上等着吧,我找他們去。”

  她第一個跑到靜純的房裏,他好象正在看什麼書,看見她進來,把書放下,呆呆地望着她。

  “大哥,我們到外邊去玩玩吧,大家都去,連爸爸也同我們去,——”

  “那麼大姊呢?”

  “她不去,她說昨天晚上她坐了一夜,實在沒有睡足,所以她願意看家。”

  “那我更不能出去了。”

  “爲什麼?”

  靜玲又把她的頭一歪,等着他滿意地回答。

  “我得照顧青兒,省得又吵得大姊睡不好。”

  “不是可以交給奶媽麼?”

  “不,我不相信別人,我覺得我不該再忽略,再對不起人,再對不起自己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很持重,好象無論什麼大力也不能撼動一分一毫似的。

  “那好了,你也幫着大姊看家吧。”

  她說完就走出來,心中雖然也有一點不快,可是她不生他的氣,因爲她明瞭他,她稍稍有一點知道他,而且她分明看到,自從青芬去世,他的脾氣實在好起許多來了。

  她走回自己房裏,房裏沒有一個人;她跑到樓下,在李大嶽的房裏正看見他們三個走跳棋。

  “啊,怪不得看不見你們,原來躲在下面跳棋呢,好,也不找我來。”

  她走近前,李大嶽趕緊把兩隻手護着棋子說:

  “靜玲,你千萬可別又用手一攪,那下什麼都完了。”

  “你放心,我不攪,不過你們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靜珠仰起臉來說,她還穿着那一身紅,還插着一朵紅花,在兩頰還多一團紅胭脂。

  “我們一塊兒到街上去走走,連爸爸也去,——”

  “有什麼好看的?平時你還看不夠。”

  靜珠好象有點不耐煩似的說。

  “嗐,你不明白——”

  靜玲正要想給他解釋,李大嶽就站起來說:

  “就這麼辦吧,這盤棋我們就放到這裏,等回來的時候再接着下。”

  “這不結了麼!”

  “我偏不信,急什麼就得聽她的話?外面又冷,滿地又滑,有什麼意思!”

  “你看不見麼?外邊還有一個大太陽?”

  “冬天的陽光有什麼了不得,說不定曬化了地上的雪,泥濘得很,——”

  “小姐,我給你叫一輛汽車好麼?”

  “怎麼,你以爲我不能走麼?倒要給你看看,今天我們試一下,看誰走得遠,我就偏不信你!”

  說着她就站起來,雄赳赳地走上樓,靜玲低低地關照她:

  “喂,輕點,媽媽還在睡覺呢。”

  她並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看一下,在她的後面,跟着靜靜的靜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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