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十六

  過兩天,黃靜玲到公寓去找趙剛的時候,趙剛就告訴她那些學聯的留校代表和××中學的一些同學都被捕了。

  “真有這樣的事!”

  黃靜玲氣憤地說着,她立刻想到劉珉,她就又問:

  “劉珉她們也被捕了?”

  “一個也不少,在他們的眼睛裏看起來這不但是違反校規,而且是有關國法。”

  “什麼國法,還不是隨口亂說!”

  “你可不要說,你沒有看見報紙上××中學校長的啓事麼?”

  “什麼?我沒有看見,那說些什麼?”

  “不必說了,那篇洋洋大文也長得很,我也無法記,他只把我們算成暴徒,——還說我們是有政治作用的暴徒,真奇怪,這種人,而且他還說他有真實憑據,說我們是受別人指揮搗毀全校,並且還向我們提出賠償二萬五千元,你看好笑不好笑?”

  “其實那天何必去打毀他的住室?”

  “那倒是一個錯誤,不過當時羣衆的激情也無法控制得住,所以纔有那種幼稚的舉動。”

  “都是張國樑那個壞傢伙,要不是他,還惹不出這麼大的事來——怎麼,向大鐘呢?”

  “這兩天我要他住到他親戚的家裏,風聲很不好,我怕又要有什麼事,他在這裏一定要把小事化大,大事就不可收拾了。我看你這兩天也先告幾天假吧,免得被他們注意有什麼不便。”

  “注意有什麼關係,——”

  “只是注意當然不要緊,就怕那個狗校長爲了泄憤把我們的名字也報上去,那真有點麻煩了。”

  “我不怕,我不怕,——”黃靜玲又在迅速地搖着她的腦袋,“總歸有個真假是非。”

  “什麼真是非假是非,把你丟到獄裏先過一年半載再說,看你那時候怎麼辦?”

  這幾句話纔在她的心上有一點作用,她好象想了一些時才說:

  “那麼你呢?”

  “我!——”趙剛笑着緩緩地搖着他那個圓腦袋,很自信似的說着,“我有辦法。”

  正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忽然院子裏響起了不同的人聲,趙剛趕緊跑到門邊去張望,立刻縮回頭來和靜玲說:

  “果然來了。”

  黃靜玲顯得有點慌張,匆促地問着他:

  “那我們怎麼辦呢?”

  “不要緊,你跟定我好了。”

  趙剛立刻戴上帽子纏起圍巾,推着後面的牆,那原來是一面後窗。

  “快點,從這裏爬出去!”

  黃靜玲覺得很奇怪,平時再也沒有注意到那是一個窗口;可是她來不及和他說,只是遵從他的話從那個窗裏爬出來。趙剛緊隨着也爬了出來。

  那正是一個後院,有些雜亂的樹木,和一堆堆穢土,趙剛壓低了嗓音說:

  “我們得從那個牆頭翻出去。”

  她只是點着頭,到那個牆根下面,纔看到那有一丈高,她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來,你踩着我的肩頭,快點。”

  趙剛說着蹲下去,靜玲兩手扶着牆,兩隻腳才慢慢站在他的肩上,這時他才漸漸站直了身子,正好把她升起到只一跨就坐在牆頭上了。

  看下去覺得很高,她把眼睛一閉就朝下一跳,好象跳到另外一個世界似的落在地上,她的頭向前一俯,兩隻手生痛地跌到地上,腳跟也好象摔碎了似的,一張大手抓住她,扶着她站起來,她張開眼睛一看,就看到他那黃制服,紅領章,還有衣袖上鮮紅的憲兵兩個字。可是在那帽子下面是那麼一張既和善又嚴肅的臉,她纔想叫一聲,告訴他不要下來,這裏有埋伏,看見他已經跳下來了。他跳得很好,沒有跌倒,而且他顯然看見她和那個憲兵了,掉過頭就向左手跑去。那個憲兵就打着東北口音和她說:

  “跟着他,他識路,——”

  那張大手鬆開了她的手臂,還在她的肩上輕輕拍了兩下。她回頭迷惘地望着,那個憲兵不耐煩地說:

  “快跑,快跑,去吧!”

  她真就象孩子一樣地撒開腿跑了,她很快地就追上了趙剛,兩個人誰也不說話,盡在小衚衕裏繞,終於他們轉到一條繁盛的大街上,他們很快地就沒在人羣的海里了。

  “怎麼辦呢,暫時你當然不能回去。”

  走在繁盛的街上,她倒能和他低聲地說着。

  “我想得到這件事,可是沒有想到這麼快,——”

  “我也沒有想到那個憲兵——”

  “唉,人心到底是肉長的,誰沒有兄弟姊妹,誰沒有自己親愛的一羣!——”

  “不要說這些空話吧,我想我們還是先回到我的家裏,你可以先住在我們那裏幾天,避避風。”

  “那怕太不方便了。”

  “那有什麼不方便,我想我的家總是頂平安的——”

  “我不是說那些關係,——”

  “此外還有什麼,你和我幺舅是認得的,正好住在他的房裏,就是和他說明也沒有什麼關係,這也算是不得已的了。”

  “好吧,就依你的,——”

  他們就擠上電車,很快地就到了秋景街北頭,他們又跳下了電車。

  “你的肚子餓麼?”

  “我不餓,可是你看,——”

  趙剛機警地自己先停住腳步,隨後一把拖住了還在向前走的黃靜玲,他們看見在她家的門前,正站了四五個穿着黑制服的警察和黃制服的憲兵。

  “不好了,怕有什麼事。”

  “也許和我們有關,我們先到別處躲一躲,看些時候再來吧。”

  “好,我們去吃點什麼。”

  說着他們兩個又迅急地轉回身子,朝方纔來的路走出,看見路旁一家麪館,他們就走進去。

  靜玲的心簡直不能安寧下去,她不能斷定到底是什麼事,當着那熱騰騰的面放在她的面前,也引不起她一點食慾,只是愁苦地坐在那裏。

  “我不預備到你家裏去。”

  趙剛吞完了一碗麪就和她說。

  “那你到什麼地方去?”

  “你不用管我,我自有去處,我想事情過去三四天之後,也許就沒有什麼事,我還是回去,不過我也許要搬一個地方住。”

  “那也好,我過兩天到學校去和你見面吧。”

  他們付過錢,站起來,在門口兩個人分路走了。靜玲一直朝家裏走,她遠遠就留神看着。門前那幾個人沒有了,仍是象經常一樣冷清清的。

  她緊走了幾步,到了門前按着電鈴,老王特別大聲地問着:

  “誰呀?”

  “我,怎麼你聽不出來。”

  “噢,我的五小姐,您快點進來,——”

  老王趕快打開門,他的臉上還帶着恐怖的樣子,他跟着把門關好,幾道門閂都上緊,然後才驚異地和她說:

  “您可不知道,剛纔來了七八個吃衙門飯的人,——”

  “什麼衙門飯,現在也沒有衙門,——”

  “就是吃官飯的人,來了七八個,有幾個就把着門,有幾個去見老爺,也不知道說些什麼,過了老大半天才走的,——”

  她正要給他解釋,就聽見一聲嚴厲的叫喊,她轉過頭去,就看見父親的那張氣得發紅的臉正筆直地盯着她。

  “靜玲,你過來我跟你談話。”

  她失去了平時的那份活潑,就伏貼地,很順從地走到父親的面前。

  父親沒有說什麼,可是他的眼睛裏都象要冒出火來,他走在前面,進了客廳,靜玲也靜悄悄地跟在他的後邊。

  他猛然轉過身來,就站在那裏,和她面對面地說:

  “你說,你說,你在學校裏搞些什麼,——”

  “沒有什麼事情呀,我又是一個新學生,——”

  “我不是說你在××學院,我說你在××中學,鬧些什麼名堂!”

  “那也不是我的事,——”

  “不是你的事,難說是我的事?”父親忍不住咆哮起來了,“公事上說得明明白白的,說你們因爲思想過激早已經開除,不料最近勾結暴徒數百人,將校舍搗毀,……”

  “爸爸,您不要聽這些,他們胡說,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告訴您:——”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想不到你人小鬼大,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爸爸,您不要這麼說,那又不是我自己的事,——”

  “本來麼,惹出禍來還不是大家遭殃!我告訴你,你得放明白點,你有什麼舉動你也早告訴我,免得這一家人的性命都送在你手裏!”

  父親說完氣沖沖地走了,她呆呆地站在那裏,許久都沒有動,她的心一酸,兩顆又圓又大的淚珠從眼角那裏滾下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