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夕十六

  靜宜抱了青兒出去之後,她就在桌上鋪好紙,坐在椅子上,呆着眼睛在那裏發愣。不知不覺地她又把筆桿送到嘴裏,咬了兩下才拿出來。想了想,她就這樣起始:

  ——不錯,一切是在變,世界,國家,還有我們這個小小的家!外表的變原來看得很清楚,也很自然,想不到內容也在變,在這個無往不至的變動之下,我該告訴你,——

  她就告訴她家裏的人口愈來愈少了,那個李大嶽,那個當兵的舅舅纔在元旦走的,他走向遙遠的地方,走向戰鬥,他能成爲一個好戰士,她在信裏是這樣寫着:

  ——不要看他那粗野的個性,可是他有一份良善的心腸,這一年的日子夠他受的了,他真象一隻關在籠裏的野獸,卻也好,在這許多日子中使他能正確地認識善與惡。他絕不會只做供人支使噬人的野獸,他有理性,他投向民族解放的戰爭,他再不會用他的勇敢爲自己增加罪惡,這一點實在是我們值得高興的,——

  她又告訴着靜珠也走了,可是她的走只帶來恥辱,因爲她:

  ——只追求個人的快樂,她不是早就說過麼,她是來遊戲人間的,可是她再也不能把自己落到糞坑裏去呵,她簡直是落到裏面去了,(除非是你,我們自己的姊妹我是不會說起來的,因爲我已經起誓忘掉她,從記憶中塗去她,)你從前再也想不到,她把自己的終身交給什麼人?你猜猜看,就是那個靠日本人做官的××專員,楊風洲啊!你想得到麼?從前她過着怎麼糜爛的生活,我也不覺得痛心,她的行爲,卻使我悲傷到極點了,我簡直解釋不出,爲什麼她會走這樣的一條路呢?我當然不相信門第,我也不以爲我們比別人優越,可是在我們姊妹之中竟會有這樣的一個人,卻使我非常難過。她離開家了,她忘記了我,我也忘記了她,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她的,我也不會理她,再怎麼說她也給我們一個大污點,想不到我們的名字,會和漢奸這兩個字有了這點關係!——

  關於父親,她寫着:他再也不相信他的好運氣,可是他已經失去了挺身而起的勇氣。他不想做,也不能做,他的豪氣早已消沉了,寫着父親的脾氣象是好了些,這自然是由於戒酒的緣故,可是他的固執和自信還是依然的,而且還有一份不該有的恐日心。說到靜婉她就這樣寫着:

  ——我們那個多感的姊妹已經在牀上睡了許久了,我真不敢想假使有一天,醫生若是說我也要睡到牀上一年或是二年那我可怎麼辦呢?你相信我會自殺麼?你知道她自殺過可並不是爲了這個緣故,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爲什麼要自殺的,我不贊同她這個舉動,我也不要問她,在她自己也閉口不說起,完全象沒有那麼回事一樣,可是這許多牀上的日子真難爲她,我想她一定思索得很多。在這裏,我該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凡是別人送給她的東西,她總要先放在太陽下曬過或是用酒精消毒,好象她是唯一健康的人而我們都是傳染病患者。你說這可笑麼。我想這也許因爲她想得很多的緣故吧?不過孤獨的幽思卻把她解放了,把她那多感的心張大了,把她那迷惘的眼睛也張開了,她看到除開她自己還有別人,除開她所追念的人,世界上還有這樣多的人生活着,這是一個好的轉機,我盼她早日康復,她那衰弱的病體和她那十八世紀的少女的精神!——

  說到靜純,她是這樣寫着:自從青芬死去以後大哥顯然是變了,青芬只過了悲慘的一生,她是完全犧牲在這不良的社會制度之下;寫着先前完全以自己爲中心的靜純,由於青芬的死給了他極大的打擊;一面看他至今還沒有續娶,也許是他自己的贖罪吧?寫着他曾經追隨過藝術至上的大師們的身份,也曾墮入魔道?可是如今他不同了,寫着他也張開那近視的眼睛遠望,不再只從眼鏡邊敵意地看着人。寫着當他送李大嶽的時候竟能說着若有適宜的機會也願意去參加戰鬥的話,真是值得驚異的,寫着讓我們默禱他能更強健起來,做一個有力的鬥爭的分子。

  說到靜宜,她就很明顯地寫着:

  ——她沒有變,變的也許是她的身體,她顯得更弱了,這是一件很使人不放心的事,她還是那樣成天忙着,現在她的事,還更多了,因爲青兒全是由她照料。她真可憐,她沒有做母親的那份愉快(這句話是從書上看來的),可是她有那份麻煩。她從來不抱怨,可是她一天一天地瘦下去了。她不願意看醫生,她自己說醫生並不能治她的病症。可是到底是誰爲她安排這個命運呢?她成天只過着既無望又瑣碎的日子,難得她的性情還那麼好,有時候,我勸她,可是她並不把我的勸告當做一回事,有時候還不耐煩地阻止我,夏天的時候,我們都在紫金山,我是多麼努力想使她和我們青年人再合到一起,但是她顯出沒有力氣,疲憊,一隻火把給我們的是光明給她的只是火亮,這不同就在這裏,我真爲我們的好姊姊犯愁,她憑什麼就要這樣子把青春消磨殆盡?我要爲她叫着不平,可是在這不平的安排中她過着平淡的日子。她既沒有憂愁,又沒有喜悅;她也照樣有一份纖細精緻的情感。失去了悲哀和失去了快樂的是最能引起人的哀傷,是不是我記得十九世紀中俄國農奴解放那些失掉了自由的人已經忘卻自由是什麼引起了有識者的悲哀,大姊的精神我想也陷在同樣的境地中。就說這次我收到你的信吧,我告訴她你很關切地問到她,她象是想了一下才和我說:“——說我呀,——我——還好。”從這語氣中我又聽得出她也深解生活的無趣;可是她爲什麼就不能改善呢?我知道,大姊對你是好的,她有時就和我說起你來,還是你直接給她信吧,好好說服她,即使想犧牲自己也該有所謂。我倒常常記得父親說起過的一句話“長姊若母”!我就想到那也好,就使她做高爾基所描寫的母親吧,我知道這是一個夢,但是許多事還不都是由夢實現的。讓我們相互地來努力吧,當着我們偉大的戰爭要來的時節,我們需要多多少少那樣的母親呵!——

  說到他們的母親她也肯定地說母親也變了。最大的變化是她的心胸開闊了。她說母親還不是因與小事情都化不開才度過幾十年不愉快的日子?她又說只是日子不愉快還算不得什麼不是,還造成她衰弱的身體。可是現在不同了,她說:

  ——母親自己說過她什麼都看開了,她再不爲那些瑣碎的事煩自己。只有那個多嘴的菁姑她沒有變,她還是那麼討厭,她的身體也就能保持住不再壞下去,真是也難爲媽,這一兩年來的事實在也很夠她受的了。她真的能善自排遣,這的確也是難的,就說靜珠的事發生之後吧,媽一句也沒有說,全家人都沉默,除非在極難過的時候,媽才提起過一次。媽倒還關心你的,你不記得在去年年前她也要我寫信給你要你回來,那時候她還說起你來了,她說只要你肯回來,那麼就住一陣再走她也不干涉你,這是她的真心話,她不騙我們的,我想如果可能的話,你就回來一次也好,人們都很想你,爸爸不會呵責你,母親還說過那些事,都由她承擔了,我在殷切地等待你的迴音,——

  最後說到自己了,她只簡單地寫着:

  我也變了!我的門牙變成假的,而且我也不再愛玩我的洋囡囡了。

  寫過後,她又貪戀地看看那個躺在牀上的美麗的洋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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