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數有書囑寫曹雪芹傳,比又以爲此事殊非易易。所以者何?《紅樓夢》一書即是雪芹自傳故。若寫雪芹之下半世生活,則又深恐史實材料不夠豐富。不過此事須聽取玉言意見,述堂管中窺豹,難於解決問題耳。即如魯迅先生之名,在今日亦已婦孺皆知已,而至今尚無一本可看之魯迅傳。太史公作《項羽本紀》,是天地間有數文字,史實之真確性,一任史家去尋行數墨,述堂不與焉。若其頰上三毫、傳神阿堵,馬遷之筆,一如楊小樓大師之戲,能使百世之上、九泉之下之楚霸王與後人睹面相逢,斯之所以爲不朽。此有數因:一者,筆健,史公之行文正如重瞳之叱吒;二者,大處一絲不走,小處隨手點綴;三者,筆端時時流露感情,特致其高山景行之意;四者,史公自身亦是一位霸王也(此“四”與前“一”復。自評)。有此四者,人與文、作者與書中英雄是一非二,而讀者乃能親見作書之人與夫書中之人。今世顧焉得有人如是作魯迅先生傳哉?述堂不老衰廢病,且拚死爲之,或可彷彿萬一,而今則何如哉?
吳小如、高名凱合譯《巴爾扎克傳》(新文藝出版社版,中國發行),(Stefan Zweig:“Balgac”.The Uiking Press, New York.1946.)可一看。祝
健康
顧隨拜手 十二月六日午刻
六日寫得一頁紙,詞不達意,懶於發遞,不料積壓至今,忽忽便已半月。學生實習結束,每週三節課,雖不至疲於奔命,而下課之後,諸事俱懶,大都餘時皆欹枕看譯本蘇聯小說,益疏筆硯。是之間初得手書,說爲雪芹作傳,一恐史料不足,二恐身非怡紅。前一點確是問題,須徐徐圖之,若第二點私意以爲玉言過慮。太史公作《項羽本紀》,或自命爲重瞳,若作《漢高紀》,豈肯自居於泗上亭長哉?然《高紀》之成功並不在《項紀》下也。魯迅先生之非Q老固矣,然又豈害《阿Q正傳》之震爍古今、流傳中外也耶?且居今日而傳芹公,必須站穩現在立場,作者於書中之主人公抱否定之觀念始爲得耳。玉言於此,於意云何?是故大札所謂身非雪芹不足以傳雪芹,謹慎過當,著毋庸議可也。
繼又得大作《題七詩後》七律一首,詩工穩,嫌氣弱,其玉言比來體力稍有虧損與?抑述堂之神經過敏與?第七句私意尤不喜,亦非謂不許作如是說,只得說得不足以服人。所以者何?力不足故。擬改作“鳴琴已得知音賞”或“朱弦未爲佳人絕”,此兩句子實亦不佳,但音節較爲亢爽而已。玉言之詩詞每每病啞,記得未出京時曾有函言及之。述堂至今尚不能悉此病之來源,亦不能說出何術可以醫療此病,意者述堂之感性認識尚未發展成爲理性認識乎?至拙和七律第二首復“起”字,玉言謂必須更易一字,是極,是極。惟“蕩”字不甚愜,卑見擬定“漾”字,“蕩”與“漾”義本相近,甚或可通,惟“蕩”字聲音猛促,不如“漾”字之飄渺夷猶有風行水上之意,是否?又,和緝堂七絕“人海非無拍天浪”一句子失粘,此處不得藉口拗句以自文過,勢須另擬,再四推敲,迄無妥句,姑定爲“拍天浪起人海內”,何如?句甚劣劣,希費神代擬,即在原稿紙上點定爲荷。
緝堂有書來,昨已作復。緝堂何校畢業?肯做中學語文教師不?此間王主任及南大李主任決意請玉言明夏北檢,千祈勿拒。在馬場道,在八里臺,請兄自定。疲甚,字畫文辭皆草率不可看。此頌
玉言賢兄冬祺
顧隨拜手 短至日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