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題《章草急就篇斠字》卷尾（九月十三日）
銀河倒挽洗胡塵，失喜江山更日新。龍象都來白蓮社，東籬採菊是何人。
採菊東籬亦常事，悠然況復見南山。飽餐（吃來）折腳鐺中飯，殺到前賢第幾關。
日間寫心聲畫與續及題記竟，晚夕上牀乃
不能寐，口占七言八句（建國三週年紀念日）
慚愧新來署廢翁，尚思人巧奪天工。間言長語渾醉夢，棒雨喝雷無聵聾。肋下三拳真虎子，草深一丈見宗風。誰知先聖相受與，別在拈花微笑中。（“肋下三拳”用臨濟祖師事。長沙大師曰：“我若一向舉揚宗乘，法堂前草深一丈。”）
玉言來書深以秋霖爲苦，且舉放翁“蜀中黃梅乃在
秋日”之言以實之。然錦城海棠花事之盛甲天下，
又放翁詩中所謂“任人喚作海棠顛”者也。明春玉
言載酒看花，樂將無既。宋賢多有海棠詩，餘獨愛
簡齋之作，因
栝其語爲二絕句，示玉言，使寄希望於來日，無事泥愁於目前云爾（十月二日）
絕世風情簡齋老，蘇黃奇外更奇才。海棠相似人不見，且看紫綿無數開。（元遺山詩：“一波才動萬波隨，奇外無奇更出奇。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簡齋詩：“不見海棠相似人，空題詩句滿花身。酒闌卻度荒陂去，驅使風光又一春。”又：“海棠脈脈要詩催，日暮紫綿無數開。欲識此花奇絕處，明朝有雨試重來。”）
春來燕市挾風□，九十韶光至有涯。何似一雙新臘履，雨中看盡少城花。（老杜詩：“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有人謂即是詠海棠，此言不爲無理，“紅”“溼”“重”三字，非海棠不足以當之也。）
連日風雨，病骨至感秋深，拈禪語爲
七言八句四韻（十月十日）
稽首如來法王座，幾人膝下有黃金。五陰從古說非我，四大於何安得心。情在難爲劈面掌，病來自下頂門針。當秋老衲庭前草，風雨飄瀟一丈深。（省宗化主曰：“大丈夫膝下有黃金，爭肯禮拜無眼長老。”語見《宗門武庫》。 《八大人覺經》曰：“四大苦空，五陰無我。”“五陰”者，色、受、想、行、識，是亦曰“五蔭”。肇法師臨刑說偈曰：“五蔭元非我，四大本來空。將頭臨白刃，猶似斬春風。” 二祖乞初祖與安心，初祖曰：“將心來，與汝安。”二祖曰：“覓心了不可得。”初祖曰：“與汝安心竟。”）
寫實廿八字（十月十一日）
霧斂氛銷露乍晞，赤雲捧日正輝輝。天安門外雙華表，白羽翻空萬鴿飛。
以前作，寫似可昆君培，
復得小詩一章（十月十一日）
字二十八詩一首，此間誰復是知音。今朝寫似賢梁孟，五十年來錯用心。
將寫寄玉言，覆成一絕句，即自和前韻
戔戔道了意深深，雙璧定然爲賞音。劍外射魚人識得，竹庵病衲此時心。
此二頁系重抄，故頁數與以後參差，非更別有。
述堂手記
寫詩障代柬寄玉言竟，
再賦此詩附篇末（十月十二日）
一夜霜風凋萬木，起看西北有高樓。強衫曳杖成往事，細雨騎驢非壯遊。失水困龍心入海，在山乳虎氣吞牛。一重障了還生障，得好休時未可休。
正剛日昨以秋感和人韻四章見示，皆佳勝，
而餘尤愛其第三章。晨醒懶起，枕上口占
步韻，若其意則亦不必強同耳（十月十三日）
志士何須北走胡，空聞老馬更爲駒。入山誰肯隨飛將，結網猶思署懶漁。一夕霜風天肅殺（遠大），三年病衲臂偏枯。緇塵不染三衣在，細勘多羅貝葉書。
久未見少若、正剛二君，連日得小詩如下首，
不復詮次，即寫奉焉（十月十二日、十三日）
崑山玉復桂林枝，少若才華大類之。青眼高歌竟誰是，烏紗想見進宮時。（“青眼高歌”，襲杜語而變其意，江西社中人常用此法。少若嘗與孫正剛合演京劇《二進宮》。）
掌握銅椎再三舉，當年保國意如何。願心一種幾時了，把酒傾聽垓下歌。
咽嗚叱吒變風雲，帳下勝行諸國君。今日相煩重爨演，更教老杜幾回聞。（正剛扮相威猛沉雄，又得天獨厚，聲震屋瓦，使爨項王雜劇，必更可觀。）
青蓮醉寫嚇蠻表，顧曲當年見若人。少若何妨歌一遍，宮花顫上軟唐巾。（卅餘年前尚在北大讀書，曾於第一舞臺見高子君爨《金馬門》，恨其無書卷氣，焉得少若一演之？）
委地珠璣散不收，兩君才調信無儔（難酬）。萬言倚馬等閒事，貧道更煩相打油。（乞二君和作。“相”者，《禮記》“相舂”義，“相”與“和”意近，又舂用杵，疑相字從木所由來也。）
翹首城西見兩君，川西更有射魚人。津沽信是多才雋，頭白山翁一欠伸。（兼寄玉言。錦城玉言嘗自署“射魚村人”。“一欠伸”者，猶言先生休矣；又心慰心安義。陳簡齋詩：“萬里逢公一欠伸。”）
以“寫實”廿八字寄示家六吉，
復得小詩（十月十四日）
不會推陳更出新，陳言寫得近時真。老兄雖病詩心健，壓倒江西社裏人。
信口（十月十五日晨醒口占）
昨日星期二，今朝禮拜三。霜風一蕭索，吃睡不香甘。會了從頭會，參時徹底參。貪翁新活計，死活不離貪。（“死活”，用河北方言，不作生死解。）
信口之二
偶得“腳痛”五字，意甚喜之，入之前章，爲韻所限，對仗未工，不忍竟棄，複用作此篇。
中秋已分餅，九日近題糕。腳痛舊毛襪，腰痠敗絮袍。禪關徒漫與，世網不思逃。秋勢逐天遠，晴空加倍高。（今日爲夏曆八月廿七日，去重九不過十餘日耳。老杜詩：“老去詩篇渾漫與。”）
腳痛篇
三數日來腳痛，爲近三月來所未有。昨夕燈下讀誠齋集，至《足痛無聊塊坐》一首，不禁失笑。今午亦塊坐，乃爲此詩也。
病後兩腳軟如綿，行來乍卻復乍前。人言翁腳雙好在，翁口不說心自憐，自憐腳在有無間。昨夜北風寒流渡，寒透重衾難迴護。早晨披衣下牀來，直覺腳骨如着醋，欹仄傾斜兒學步。燈下偶翻誠齋詩，斯病斯人亦有之。乃雲“不借雙高掛”，又說“毋追一任欹”，山翁尚不至於斯。誠齋學力乘縱橫（乘即加減乘除之乘，猶言加耳），四海千秋但目送。不知腳痛始退休，爲復退休始腳痛，乃至塊坐不能動。誠齋眼中不着人，嘲戲文公語尖新。臨老也復痛不澈，拾扇檢書成苦辛，上下千峯公外大有人。（《詩人玉屑》引《柳溪呂炎近錄》載，劉約之丞廬陵，過誠齋，語及晦庵足疾，誠齋因贈約之詩，有云：“晦庵若問誠齋叟，上下千峯不用扶。”晦翁後視詩笑雲：“我疾猶在足，誠齋乃在口耳。” 誠齋《足痛無聊塊坐讀江西詩》：“兩腳遍雲水，羣書久網絲。卻因三日痛，理得數篇詩。不借雙高掛，毋追一任欹。老來非愛病，不病亦何爲？”案：“不借”乃“麻鞋”，見《急就篇》；“毋追”蓋是冠了。又有《病中復腳痛終日倦坐遣悶》七律曰：“滿眼生花雪滿顛，古稀又過四雙年。誰知病腳妨行步，只見端居道坐禪。墮扇几旁猶懶拾，撿書窗下更能前。世人總羨飛仙侶，我羨行人便是仙。”其語較前益苦，或其病亦較前益深耶。以上二詩俱見《退休集》。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五日下午，竹庵廢翁附記。
又案：七律“古稀”宋詩抄作“依稀”，商務四部叢刊影印影宋抄本《誠齋集》作“者稀”，皆非是。此詩後有《乙丑改元開禧元日》七律，其後又有《秋衣》五律曰“明年方八十”。然則誠齋作此腳痛七律時，正年七十有八，故曰“古稀又過四雙年”耳。“四雙”，猶言二四如八也。 “道坐禪”，詩抄“道”作“假”，非是，茲依集本。次晨又記。）
腳痛篇之二
玉言來書雲，舊有《楊陸二家理會》之作。其詩吾未之見，此題則極愛之。連日腳痛倦坐，時時理《誠齋集》，於楊詩頗有欲言，寫以韻語，仍命曰《腳痛篇》。
誠齋古稀始病足，今我腳痛才望六。誠齋宦遊飽看山，老我生小住山曲。玉殿擘窠書誠齋，而我抱殘閒白屋。東園種得千種花，竹庵小窗正對兩竿竹。我同誠齋只退休，竟中蕭騷兩鬢秋。八年不看誠齋集，重看冰雪湔胸臆。字句犖确出鋒芒，思超李杜邁蘇黃。竹窗弄筆出新意，竹庵狂似誠齋狂。轉驗逝波天不假，要是當前畏來者。吟長吻燥起煎茶，大城秋陽輝萬瓦。輸我三年病廢睹昇平，笑他報國無路頭顱如許生。（宋光宗曾手書“誠齋”二字賜誠齋，見《文集》卷九十八《跋御書誠齋兩大字》。誠齋病革，適旌子自外至，爲言朝廷近事，誠齋慟哭呼紙書曰“吾頭顱如許，報國無路”云云，別妻子，筆落而適。見《宋史》本傳。 “生”，語詞，唐宋人詩詞語錄及元曲往往而有，如可憐生、無厭生、太瘦生、作麼生、怎生，皆是。誠齋詩中亦喜用之，如《荊溪集·夜聞風雨聲》曰“更看渠儂作麼生”，《南海集·過五里徑》曰“知渠何事太忙生”，《退休集·端午獨酌》曰“菖蒲今日麼生香”，此外仍有，不能細檢。今口語乃無此字，只“作麼生”轉爲“怎麼着”；“着”又或讀若“只”，舌頭音轉，如“豕”之轉爲“彘”也。）
腳痛篇之三
前篇既成，吾意未盡，復爲此詩，與誠齋老子理會一向，仍命曰“腳痛”，緣起也。
抗戰期中尹默師，記曾賦詩說楊詩。會到淺之又淺處，始是誠齋最誠時。初看其抄未雲善，繼得全集讀大半。近來腳痛理舊編，千峯頂上重相見。模山範水意態真，批風抹月杼軸新。拈起太白老杜筆，出盡畏谷玉溪神。亂頭粗服直出去，搔首踟躇時回頭。當日粉澤盡無光，千載凌波失故步。問公何事太愁生，意氣如山未肯平。九集愁字千百個，時復無寐至天明。個是魏公門弟子（“個”猶今語“這”），不嘗曹溪一滴水。乍喜看似透網鱗，一怒還成率野兕。尤物移人只戲言，楊氏爲我誰雪冤。頗疑捧心效西子，豈止顧影似老猿。胸次我識常作怪，緇素分明轉狹隘。孔顏樂處曾未知，況復捐軀償君債。腳痛淋疾老相尋，依舊橫眉事苦吟。補瘡愚子徒剜肉，齧掌小熊果何心。九原有靈勿罪過，壁壘森嚴七字長城陣。我攻破葛藤樁子輕輕握，虛空一片紛紛墮。自讀公詩我筆強，循規蹈矩離員方，文字有靈奈枯腸。入室操戈我豈狂，蕭條異代公亦傷。廿年止酒剩空腸，我欲酹公無酒漿。虔誠且燒一瓣香，會當奮翅起高翔。（默師詩：“凍蠅寒雀亦奇才，都入荊溪集裏來。誰道深人無淺語，淺之又淺見誠齋。”誠齋詩起《江東》、迄《退休》，共九集也。 尤延之嘗嘲誠齋曰：“楊氏爲我。”誠齋亦嘲延之曰：“尤物移人。”見《齊東野語》。 誠齋有《不寐擁被獨坐》詩曰：“顧影真成一老猿。”忘其在何集也。 默師自跋其《秋明長短句》曰：“悲歡不出於一己，憂樂無關於天下。正如愛倫堡氏所譏‘少熊無力得食，自齧其掌，掌盡而生命亦隨之而盡’者，是可愧也夫。” 馬融曰：“康成入我室、操我戈而伐我乎。” “燒香”者，宗門嗣法弟子住山後，爲其傳法師燒香也。又陳後山《妾薄命》詩曰：“忍着主衣裳，爲人作春妍。”任淵注：“此句及下篇‘向來一瓣香，敬爲曾南豐’之句，皆以自表見其不忍更名他師也。”一九五二年十月十六日下午廢翁自識。）
補《腳痛篇之三》二絕句
最是中興關念深，山陰當日亦同心。端居時下新亭淚，北望中原嘆陸沉。
善善從長公莫冤，從來冤獄要平反。爇香今日重懺悔，未是前言皆戲言。（第一首之意，於作《腳痛篇之三》構思時，即已具有。惟昨日自晨迄夕，寫成《腳痛》第二、三兩篇，比及後幅，窘於韻，躓於句，限於章，疲憊之餘，捉襟肘現；又急於擱筆小憩，前意竟未能寫入篇中。上牀後口占二絕以識吾過，並非盡是向誠齋老子手中納敗闋也。十七日晨興錄竟附記。）
絕句
十七日清晨枕上口占
老去心情似少時，取言毋我枉前知。山翁自作起居注，排日吟成長短詩。
自題《竹庵新稿》後
趨庭詩學憶齠時，華顛今日更霜髭。聽雨樓頭賣花巷，劍南是我啓蒙師。
小時不喜坡公句，長愛涪翁與簡齋。不負吾師傳法意，竹庵勝業未塵埋。（兒時從先君子受唐詩，記誦而已。一日先君子爲舉放翁“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觸磕之下，始有作詩意。又生小不喜蘇公詩，三十歲後從默師學，始細讀江西派諸家之作，于山谷、簡齋兩家尤多。所得啓發，詩格於是一變，然猶未能自立門戶。一病三載，此事都廢。今歲小愈，醫囑萬勿作詩，自亦力警。九月間以《章草急就篇斠字》草創稿寫竟，得二小詩，自爾破戒。建國節後，幾於逐日有作，亦復可厭。茲擬暫時斷手，別修勝業，更爲二絕句，略述淵源，聊當總結。凡古近體詩廿有八首，統名曰《竹庵新稿》。）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七日 述不作堂廢翁
【竹庵詞剩三首】
鷓鴣天（十月十八日）
朝氣新生漫古城。高樓一夕起崢嶸。（注：和平賓館在金魚衚衕，爲北京最高最大之新建築。）翩翩白鴿飛千隊，颭颭紅旗帶五星。 臨白露，似清明。百花映日倍含情。忽然人海潮音作，洶涌和平萬歲聲。（“和平”擬改“山呼”如何？）
浣溪沙（同日）
爐火熊熊罙起煙（罙，音導，竈突也）。大田多稼又豐年。健兒勳業在遼邊。 漭瀁神州春似海，輝煌漢運日行天。一星北極耀人寰。
清平樂（同日）
睡餘飯飽。窗下臨章草。學習毛書文件了。（注：比讀《毛澤東選集》，又逐字細看各國和平代表發表文字、談話、報告及俄共黨代表大會諸文件。）又理野狐禪稿。 前賢着意區分。新詩信口胡云。忙個一天到晚，這番真是閒人。
詩詞稿俱已錄副了，不必寄還。
述堂 十月廿五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