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 李萇
任氏
任氏,女妖也。有韋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禕之外孫。少落拓,好飲酒。其從父妹婿曰鄭六,不記其名。早習武藝,亦好酒色,貧無家,託身於妻族。與崟相得,遊處不間。唐天寶九年夏六月,崟與鄭子偕行於長安陌中,將會飲於新昌裏。至宣平之南,鄭子辭有故,請間去,繼至飲所。崟乘白馬而東,鄭子乘驢而南,入昇平之北門。偶值三婦人行於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殊麗。鄭子見之驚悅,策其驢,忽先之,忽後之,將挑而未敢。白衣時時盼睞,意有所受。鄭子戲之曰:“美豔若此,而徒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爲?”鄭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輒以相奉。某得步從足矣。”相視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誘,稍已狎暱。鄭子隨之,東至樂遊園,已昏黑矣。見一宅,土垣車門,室宇甚嚴。白衣將入,顧曰:“願少踟躕而入。”女奴從者一人,留於門屏間,問其姓第。鄭子既告,亦問之,對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頃,延入。鄭縶驢於門,置帽於鞍,始見婦人年三十餘,與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燭置膳,舉酒數觴。任氏更妝而出,酣飲極歡。夜久而寢,其妍姿美質,歌笑態度,舉措皆豔,殆非人世所有。將曉,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系教坊,職屬南衙,晨興將出,不可淹留。”乃約後期而去。既行,及里門,門扃未發。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方張燈熾爐。鄭子憩其簾下,坐以候鼓,因與主人言。鄭子指宿所以問之曰:“自此東轉,有門者,誰氏之宅?”主人曰:“此隤墉棄地,無第宅也。”鄭子曰:“適過之,曷以雲無?”與之固爭。主人適悟,乃曰:“籲。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誘男子偶宿,嘗三見矣。今子亦遇乎?”鄭子赧而隱曰:“無。”質明,複視其所,見土垣車門如故。窺其中,皆蓁荒及廢圃耳。既歸,見崟。崟責以失期,鄭子不泄,以他事對。然想其豔冶,願復一見之,心嘗存之不忘。經十許日,鄭子游,入西市衣肆瞥然見之,曩女奴從。鄭子遽呼之,任氏側身周旋於稠人中以避焉。鄭子連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後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鄭子曰:“雖知之,何患?”對曰:“事可愧恥,難施面目。”鄭子曰:“勤想如是,忍相棄乎?”對曰:“安敢棄也,懼公之見惡耳。”鄭子發誓,詞旨益切。任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豔麗如初。謂鄭子曰:“人間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識耳,無獨怪也。”鄭子請之與敘歡。對曰:“凡某之流,爲人惡忌者,非他,爲其傷人耳。某則不然。若公未見惡,願終己以奉巾櫛。”鄭子許與謀棲止,任氏曰:“從此而東,BB陋不。(明抄本此處亦空缺,但無“陋不”二字。)□□□□□□□□□□□□□□□□□□□□大樹出於棟間者,門巷幽靜,可稅以居。前時自宣平之南,乘白馬而東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是時崟伯叔從役於四方,三院什器,皆貯藏之。鄭子如言訪其舍,而詣崟假什器。問其所用,鄭子曰:“新獲一麗人,已稅得其舍,假其以備用。”崟笑曰:“觀子之貌,必獲詭陋,何麗之絕也。”崟乃悉假帷帳榻席之具,使家僮之惠黠者,隨以覘之。俄而奔走返命,氣籲汗洽。崟迎問之:“有乎?”曰:“有。”(“曰有”二字原缺,據明抄本補。)又問:“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嘗見之矣!”崟姻族廣茂,且夙從逸遊,多識美麗。乃問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倫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倫。”是時吳王之女有第六者,則崟之內妹,穠豔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問曰:“孰與吳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倫也。”崟撫手大駭曰:“天下豈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頸,巾首膏脣而往。既至,鄭子適出。崟入門,見小童擁篲方掃,有一女奴在其門,他無所見。徵於小僮,小僮笑曰:“無之。”崟周視室內,見紅裳出於戶下。迫而察焉,見任氏戢身匿於扇間。崟引(“引”原作“別”,據明抄本改)出,就明而觀之,殆過於所傳矣。崟愛之發狂,乃擁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則曰:“服矣。請少迴旋。”既從,則捍禦如初。如是者數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縱體不復拒抗,而神色慘變。崟問曰:“何色之不悅?”任氏長嘆息曰:“鄭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謂?”對曰:“鄭生有六尺之驅,而不能庇一婦人,豈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獲佳麗,遇某之比者衆矣。而鄭生窮賤耳,所稱愜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餘之心,而奪人之不足乎?哀其窮餒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爲公所繫(明抄本“系”作“褻”。)耳。若糠糗可給,不當至是。”崟豪俊有義烈,聞其言,遽置之。斂衽而謝曰:“不敢。”俄而鄭子至,與崟相視咍樂。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餼,綿崟給焉。任氏時有經過,出入或車馬輿步,不常所止。崟日與之遊,甚歡。每相狎暱,無所不致,唯不及亂而已。是以崟愛之重之,無所怪惜,一食一飲,未嘗忘焉。任氏知其愛己,因言以謝曰:“愧公之見愛甚矣。顧以陋質,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負鄭生,故不得遂公歡。某,秦人也。生長秦城,家本伶倫,中表姻族,多爲人寵媵,以是長安狹斜,悉與之通。或有殊麗,悅而不得者,爲公致之可矣。願持此以報德。”崟曰:“幸甚!”鄽中有鬻衣之婦曰張十五娘者,肌體凝潔,崟常悅之。因問任氏識之乎,對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旬餘,果致之。數月厭罷。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絕之難謀者,試言之,願得盡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與二三子游於千福寺,見刁將軍緬張樂於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雙鬟垂耳,嬌姿豔絕。當識之乎?”任氏曰:“此寵奴也。其母即妾之內姊也,求之可也。”崟拜於席下。任氏許之,乃出入刁家。月餘,崟促問其計,任氏願得雙縑以爲賂,崟依給焉。後二日,任氏與崟方食,而緬使蒼頭控青驪以迓任氏,任氏聞召,笑謂崟曰:“諧矣。”初任氏加寵奴以病,針餌莫減。其母與緬憂之方甚,將徵諸巫。任氏密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從就爲吉。及視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東南某所,以取生氣。”緬與其母詳其地,則任氏之第在焉。緬遂請居。任氏謬辭以逼狹,勤請而後許。乃輦服玩,並其母偕送於任氏。至則疾愈。未數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經月乃孕。其母懼,遽歸以就緬,由是遂絕。他日,任氏謂鄭子曰:“公能致錢五六千乎?將爲謀利。”鄭子曰:“可。”遂假求於人,獲錢六千。任氏曰:“鬻馬於市者,馬之股有疵,可買以居之。”鄭子如市,果見一人牽馬求售者,青在左股,鄭子買以歸。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棄物也,買將何爲?”無何,任氏曰:“馬可鬻矣。當獲三萬。”鄭子乃賣之。有酬二萬,鄭子不與。一市盡曰:“彼何苦而貴買,此何愛而不鬻?”鄭子乘之以歸,買者隨至其門,累增其估,至二萬五千也。不與,曰:“非三萬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詬之。鄭子不獲已,遂賣,卒不(卒不二字原缺。據明抄本補。)登三萬。既而密伺買者,徵其由,乃昭應縣之御馬疵股者,死三歲矣。斯吏不時除籍,官徵其估,計錢六萬,設其以半買之,所獲尚多矣。若有馬以備數,則三年芻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償蓋寡,是以買耳。任氏又以衣服故弊,乞衣於崟。崟將買全綵與之,任氏不欲,曰:“願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張大爲買之,使見任氏,問所欲。張大見之,驚謂崟曰:“此必天人貴戚,爲郎所竊,且非人間所宜有者。願速歸之,無及於禍。”其容色之動人也如此。竟買衣之成者,而不自紉縫也,不曉其意。後歲餘,鄭子武調,授槐裏府果毅尉,在金城縣。時鄭子方有妻室,雖晝遊於外,而夜寢於內,多恨不得專其夕。將之官,邀與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爲歡。請計給糧餼,端居以遲歸。”鄭子懇請,任氏愈不可。鄭子乃求崟資助,崟與更勸勉,且詰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歲不利西行,故不欲耳。”鄭子甚惑也,不思其他,與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爲妖惑,何哉?”固請之,任氏曰:“倘巫者言可徵,徒爲公死,何益?”二子曰:“豈有斯理乎?”懇請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馬借之,出祖於臨皋,揮袂別去。信宿,至馬嵬。任氏乘馬居其前,鄭子乘驢居其後。女奴別乘,又在其後。是時西門圉人教獵狗於洛川,已旬日矣。適值於道,蒼犬騰出於草間。鄭子見任氏歘然墜於地,複本形而南馳。蒼犬逐之,鄭子隨走叫呼,不能止。裏餘,爲犬所獲。鄭子銜涕,出囊中錢贖以瘞之,削木爲記。回睹其馬,齧草於路隅,衣服悉委於鞍上,履襪猶懸於鐙間,若蟬蛻然。唯首飾墜地,餘無所見,女奴亦逝矣。旬餘,鄭子還城,崟見之喜,迎問曰:“任子無恙乎?”鄭子泫然對曰:“歿矣!”崟聞之亦慟,相持於室,盡哀。徐問疾故,答曰:“爲犬所害。”崟曰:“犬雖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崟駭曰:“非人,何者?”鄭子方述本末,崟驚訝嘆息不能已。明日,命駕與鄭子俱適馬嵬,發瘞視之,長慟而歸。追思前事,唯衣不自制,與人頗異焉。其後鄭子爲總監使,家甚富,有櫪馬十餘匹。年六十五卒。大曆中,沈既濟居鍾陵,嘗與崟遊,屢言其事,故最詳悉。後崟爲殿中侍御史,兼隴州刺史,遂歿而不返。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道字原缺。據明抄本補。)焉!遇暴不失節,徇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惜鄭生非精人,徒悅其色而不徵其情性。向使淵識之士,必能揉變化之理,察神人之際,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不止於賞玩風態而已。惜哉!建中二年,既濟自左拾遺與金吾(吾原作吳。據明抄本改。)將軍裴冀、京兆少尹孫成、戶部郎中崔需、右拾遺陸淳,皆謫(“謫”原作“適”,據明抄本改。)居東南,自秦徂吳,水陸同道。時前拾遺朱放,因旅遊而隨焉。浮潁涉淮,方舟沿流。晝宴夜話,各徵其異說。衆君子聞任氏之事,共深嘆駭,因請既濟傳之,以誌異雲。沈既濟撰。
【譯文】
任氏是個女妖。有個姓韋的使君,名叫崟,排行第九,是信安王李禕的外孫。少年時就豪放不受拘束,喜歡飲酒。他堂妹的丈夫叫鄭六,不知道他的名字。早年時學過武藝,也喜歡女人和酒。他因貧窮沒有家,寄住在妻子的孃家。與韋崟很要好。不論是出遊還是在家呆着,很少分開。唐代天寶九年夏季六月,韋崟與鄭子一起走在長安的小巷裏,準備到新昌裏去喝酒。走到宣平坊的南面。鄭子推辭說有事,要出去一會。隨後再到喝酒的地方。韋崟騎白馬向東走,鄭子騎驢向南走,走進昇平坊的北門。恰巧有三個婦女走在路上,其中有個穿白衣服的,面貌特別美麗。鄭子看見她這麼美又吃驚又高興。趕着驢,一會兒走在她們的前面,一會兒走在她們的後面,想挑逗卻不敢。穿白衣的女人又常用斜眼看他,有接受愛慕的意思。鄭子與她開玩笑說:“象你這麼漂亮,卻徒步走路,爲什麼呢?”白衣女子笑着說:“有驢騎的人不想借給我,不徒步走怎麼辦呢”?鄭子說:“劣等驢不足以替美人代步,現在就把驢送給你,我能步行跟着就足夠了”。互相看着大笑起來。同行的女人也誘惑他,比以前稍稍親近些。鄭子跟着她們,向東走到樂遊園,天已經黑了。看見一座宅院,土牆車門,房屋森嚴。白衣女子進門前回頭說:“請你稍等一會再進去。”跟從的女僕,站在門屏之間,問鄭子的姓名、門第,鄭子告訴了她。鄭子問她,回答說:“姓任,排行二十。”不一會,請他進去。鄭子把驢拴在門上,把帽子放在鞍上,就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來迎接他,她就是任氏的姐姐。屋裏點着成排的蠟燭,擺着吃的,舉起酒杯連喝了好幾杯酒,任氏才換好了衣服出來,盡情地喝酒,喝得很高興。夜深了,開始睡覺。她美麗的身姿,說笑的神態,一舉一動都很動人,實在不是人間所能有的。天快亮了,任氏說:“該走了,我的兄弟名籍在教坊屬下,由南衙管轄,天一亮就回來,你不可久留。”約定了以後見面的日子就走了。離開以後,走到里巷大門處,門鎖還沒打開。里門旁邊有個胡人賣餅的鋪子,剛剛點上爐火,鄭子在門簾下休息,坐着等候開門,順便與主人談話。鄭子指着自己住過的地方問主人:“從這裏向東轉彎,有個大門,是誰家的住宅”?主人說:“那裏只是倒塌的院牆和廢棄的園地,沒有什麼大住宅”。鄭子說:“我剛到那裏拜訪過,爲什麼說沒有呢”?便和主人爭了起來。主人才明白過來,說:“唉,我明白這事了。那裏面有一隻狐狸,常誘惑男子去同宿,曾經出現好幾次了;現在你也遇上了嗎?”鄭子紅着臉小聲說:“沒遇見。”天亮了,再去看那住處,只見土牆和東車門象原來一樣,細看院中,都是荒草和廢園。回去以後,看見韋崟,韋崟責備他失約。鄭子沒說真情,用別的事應付過去。但是一想起任氏的妖豔美貌,就想與她再見一面,心裏想着她,念念不忘。過了十幾天,鄭子出去遊玩,進到西市的衣服鋪,一瞥眼看見了她,從前那個女僕跟着她。鄭子突然地呼叫她,任氏側着身子周旋在人流中來躲避他。鄭子連連呼叫着往前緊追,她才揹着身子站住,用扇子遮着身後說:“你知道了真相,爲什麼還接近我呢?”鄭子說:“雖知道了真相,又擔心什麼呢?”回答說:“做的事使人羞愧,見了面難爲情。”鄭子說:“我如此殷切地想念你,你能忍心拋棄我嗎?”回答說:“怎麼敢拋棄你呢?只是怕你討厭罷了。”鄭子發誓,說的話很誠懇,任氏才轉過身撤去扇子,光彩豔麗的樣子象當初一樣。她對鄭子說:“人世間象我一樣美的女人很多,你沒有見過罷了,這沒什麼奇怪的。”鄭子要求和任氏重敘幽情,回答說:“凡是我們這一類人,被人們厭惡猜忌的,不是別的,是因爲傷害人,我卻不然,如果你不厭惡,我願意終生做你的妻子。”鄭子答應了她,並和她商量住的地方。任氏說:“從這裏往東走……有棵大樹高出屋頂,門前的小巷很幽靜,可以租住。前些時候從宣平的南門,騎着白馬往東走的人,不是你妻子的堂兄弟嗎?他家裏生活用具很多,可以借來用。”當時韋崟的伯叔外面辦事,三家的傢俱器物,都存放起來了。鄭子照她說的到韋崟家拜訪,並向韋崟借生活用具。韋崟問他幹什麼用,鄭子說:“剛剛得到一個美人,已經租了房子,借這些東西備用。”韋崟笑着說:“看你的相貌,一定是得到一個奇醜的女人,怎麼會絕美呢?”韋崟就把帷帳榻席等用具全借給他,派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僮僕,跟着去察看。不一會,跑着回來覆命,氣喘吁吁汗流滿面。韋崟迎上去問他:“有嗎?”說:“有。”又問:“長相怎麼樣?”說:“奇怪呀,人世上不曾有這麼美的人。”韋崟家有婚姻關係的親屬範圍廣人口多,並且僮僕平時跟着到處遊玩,見過很多美女。又問:“與某個女子比誰美?”僮僕說:“不能和她比。”韋崟舉出四五個美女逐個讓他比較,都說不能和她比。當時吳王的第六個女兒,是韋崟的內妹,美豔得象神仙一樣,表親之中一向推她爲第一美女。韋崟問:“與吳王家的第六個女兒比誰美?”又說:“比不上。”韋崟拍着手大驚說:“天下難道有那麼美的女人嗎?”立刻命令打水洗臉,戴着頭巾抹了脣膏就去了。到了以後,恰好鄭子出門去了。韋崟進門,看見一個僮僕拿着掃帚正在掃地,有一個女僕在門邊,別的沒看到什麼。向僮僕打聽,僮僕笑着說:“沒有。”韋崟在屋裏四下看,看見紅色衣裳從門下露出來。走過去察看,只見任氏藏身在門扇的後面,韋崟拉她出來,在明亮的地方看她,實在比家僮說得還美。韋崟愛她愛得發狂,就粗暴地抱着並欺凌她。她不順從,韋崟用力地制服她,正在危急時刻,就說:“順從了,請讓我活動一下身子。”然後,就又象開始時一樣地防禦抵抗,象這樣重複了好幾次。韋崟就全力緊緊地制住她,任氏力氣也用盡了,汗出得象淋了大雨。自己估計免不了被侮辱,才放鬆了身體不再抗拒,可是神情變得很悽慘。韋崟問:“爲什麼臉色不高興?”任氏長嘆一聲說:“鄭六真可憐呀。”韋崟說:“什麼意思?”回答說:“鄭生空有六尺之軀,卻不能保護一個女人,怎能算是大丈夫呢?況且你從少年時就很放蕩,得到過很多美女,遇到很多象我這樣的女人。可是鄭生是貧窮低賤的人,合乎心意的,只有我這個人罷了,你怎能忍心自己已經有餘,卻來搶奪別人不足的東西呢?可憐的是他又窮又餓不能自立,穿你給的衣服,吃你給的糧食,所以被你束縛住了。如果糧食能夠自給,就不會到這個地步。”韋崟是個豪爽講義氣的人,性情剛烈,聽了任氏的話,立刻放下了任氏,整理一個衣服道歉說:“再也不敢這樣無禮了。”不一會,鄭子回來了,與韋崟互相看着很快樂。從此,凡是任氏用木柴糧食和牲口飼料,全是韋崟供給。任氏平時有事出門,進進出出或坐車或騎馬或坐轎或步行,沒有固定的地方。韋崟天天和任氏出遊,都很快樂,每每在一起親近玩耍,沒有什麼不玩的,只是沒做淫亂的事罷了。因此韋崟愛她敬重她,爲了她沒什麼捨不得的。一點點吃的喝的,也不曾忘她。任氏知道他愛自己,因而向他道歉說:“我得到你的厚愛很慚愧,再看自己的醜陋樣子,不能用來報答你的深厚情誼,而且我不能背叛鄭生,所以不能滿足你的快樂。我是秦中人,生長在秦地,出生在藝人家庭,中表親屬中,很多都是人家寵愛的妾媵,因此長安城內的妓院,我全都與她們有聯繫,或者有美女,你喜歡她又得不到她,我能爲你弄到,希望用這個來報答你的恩情。”韋崟說:“太好了。”市場上有個賣衣服的婦女叫張十五孃的,肌體潤滑潔淨,韋崟早就喜歡她,因而問任氏認不認識她。回答說:“是我的表妹,得到她很容易。”十多天,果然得到了她,幾個月後就厭倦了。任氏說:“街市上的人容易得到,不足以顯示效果,如果有深宮絕院難以謀取的,試着說說,希望能盡到我的智慧和力氣。”韋崟說:“昨天是寒食節,我和兩三個人到千福寺遊玩,看見刁緬將軍在殿堂裏安排了樂隊,有個善長吹笙的人,年齡十六歲,雙鬟下垂到耳朵,嬌美的姿態特別豔麗,也認識她嗎?”任氏說:“那是寵奴啊,他母親就是我的內姐,能夠得到她。”韋崟在座席下行禮,任氏答應了他,於是出入刁家有一個多月。韋崟催促問她的辦法,任氏希望用兩匹細絹作賄賂,韋崟按她說的給了。又過了兩天,任氏與韋崟正在吃飯,刁緬派老僕牽着青驪馬來迎接任氏。任氏聽說召見她,笑着對韋崟說:“事情辦成了。”開始時任氏使寵奴身上得了病,鍼灸吃藥也不好,她母親與刁緬很爲她擔心,準備去請巫師。任氏祕密地賄賂巫師,指明自己住的地方,讓巫師說到這裏來才能逢凶化吉。等到看病時,巫師說:“在家裏不吉利,應該出去住到東南某個地方,來接受生氣。”刁緬和寵奴的母親熟悉那個地方,任氏就住在那裏,刁緬就向任氏請求去住幾天。任氏假裝以地方狹小推辭,多次請求以後才答應,於是用車帶着穿用和玩賞的東西,和寵奴的母親一起送到任氏的家裏,到了病也就好了。不幾天後,任氏偷偷地領着韋崟與寵奴私通,過了一個月,竟然懷孕了。寵奴的母親害怕了,急忙回去接近刁緬,從此就斷了關係。另外的一天,任氏對鄭子說:“你能張羅出五六千錢嗎?想給你掙錢。”鄭子說:“能。”於是向別人求借,借了六千錢。任氏說:“有個在市上賣馬的人,馬的大腿上有青瘢。要買下來飼養着。”鄭子到市上去,果然看見一個賣馬的人,青瘢在左大腿上,鄭子買了回來。他妻子的兄弟們都嘲笑他說:“這是個廢物,買了準備幹什麼?”不久,任氏說:“可以賣馬了,能賣三萬錢。”鄭子就去賣馬。有人出價二萬錢,鄭子不賣,市上的人都說:“那個人何苦貴賣。這馬有什麼可愛的使你不賣呢?”鄭子騎着馬往家走,買馬的人跟着到了他的家門,多次提高價錢,加到二萬五千錢。還是不賣,說:“不到三萬錢不賣。”鄭子的妻弟們,聚在一塊罵他,鄭子不得已,就賣了。終於賣了不足三萬錢。接着,祕密地向買馬人詢問原因。因爲昭應縣有一匹大腿上長瘢的御馬,死了三年了,管馬的官吏沒有多久就被解職。官府向他徵收賠償費,總計六萬錢,用半價買馬,還能剩很多錢。如果有馬來充數,那麼三年的草料錢,就可以歸養馬差吏所得。況且花錢本來就少,因此纔買這匹馬。任氏以衣服破舊爲理由,向韋崟要衣服。韋崟準備給她買整匹的彩色絲綢,任氏不要,說:“只想要成衣。”韋崟從市上找來張大給她買,讓張大去面見任氏,問她要什麼樣的,張大見了任氏,吃驚地對韋崟說:“這人一定是皇親貴戚,被你偷來,決非民間所能有,希望你快點把她送回去,才能免受禍害。”她美麗動人竟到這種地步,卻買成衣,而不自己製作,不懂得她的意思。一年後,鄭子因會武藝而被調用,擔任槐裏府的果毅尉,在金城縣辦公。這時鄭子剛有了妻子,雖然白天在外面與任氏相處,可是夜裏得回家睡覺,常常恨不能每個晚上都陪着任氏。這回準備上任去,就邀請任氏一起去,任氏不想去,說:“十天半月同行,也不會有多大的樂趣,請你給我準備好吃的,我就在家裏等你回來。”鄭子懇求她,任氏更加不答應。鄭子就去求韋崟幫忙,韋崟多次勸她,並問不去的原因。任氏很久才說:“有個巫師說,我這一年往西走不吉利,所以纔不想去。”鄭子很是疑惑,也沒想別的什麼,與韋崟大笑說:“象你這麼聰明的人,卻被妖言所迷惑,爲什麼呢?”堅持請她去。任氏說:“如果巫師的話得到證明,白白地爲你而死去。有什麼好處?”兩個人說:“怎麼會有這種道理呢?”象開始一樣懇求她。任氏沒辦法,就同行了。韋崟把馬借給她,到臨皋爲其餞行,任氏揮揮手就分別了,一連宿了兩夜。到馬嵬時,任氏騎馬走在前面,鄭子騎驢走在後面,女僕另有騎的,走在鄭子的後面。當時一個西門的養馬官在洛川練獵犬,已經十多天了,此時相遇在大道上,青色獵犬在草叢中奔出,鄭子就看任氏一下子掉在地上,現了狐形向南跑,青色獵犬追趕她,鄭子也跟着邊跑邊喊叫,也不能止住,跑了一里多遠,被獵犬捉住,鄭子含着淚,拿出口袋裏的錢,買下並埋葬了她。削了塊木頭做了記號,回頭看那馬,正在路邊吃草。衣服全都放在馬鞍上,鞋襪還是掛在腳鐙上,就象蟬蛻的樣子,只有首飾掉在地上,別的就沒什麼了,女僕也不見了。過了十多天,鄭子回到城裏,韋崟見了他很高興,迎上去問:“任氏還好嗎?”鄭子流着淚回答說:“已經死了。”韋崟聽了也很悲痛,互相扶持着進屋,都非常難過。慢慢地問病的原因。回答說:“被狗害死的。”韋崟說:“狗雖然兇猛,怎麼能害人?”回答說:“她不是人。”韋崟吃驚地說:“她不是人,是什麼呢?”鄭子才說了事情的經過,韋崟不停地驚訝嘆息。第二天,命令準備車馬,與鄭子一起到馬嵬去,打開墳看了看,悲痛萬分地回來了。追想從前的事,只有自己不做衣服,與人有點不一樣。此後,鄭子當上了總監使,家裏十分富有,有十多匹馬,六十五歲時死了。大曆年間,沈既濟住在鍾陵,曾與韋崟有所交往,屢次說起這件事,所以知道得最詳細。後來韋崟當了殿中侍御史,兼任隴州刺史,就死在任上沒有回來。唉,動物的感情,也有合乎人道的。遇到強暴不失去貞節,獻身於人一直到死,即使現在的婦女也有比不上的。可惜的是鄭生不是個精明細心的人,只是喜歡她的美貌卻不能考察她的性情,假使他是個有淵博學識的人,一定能運用萬物發展變化的道理,考察神與人之間的異同,寫成美妙的文章,傳播重要而微妙的人情道理,不能僅僅停止在欣賞她的風情姿態上,可惜呀。建中年間的第二年,沈既濟從左拾遺任上,同金吾將軍裴冀,京兆少尹孫成,戶部郎中崔需,右拾遺陸淳,全被貶官到東南地區去。從秦地到吳地去,水上陸上走一條路,當時從前的拾遺朱放,因外出旅遊也隨在一起,飄在潁水上,接着又渡過淮河,船挨着船順流而下。白天喝酒晚上說話,各人說些奇異的故事,各位君子聽了任氏的事,都深深地替她嘆息驚奇,因而讓沈既濟給任氏寫個傳,來記載這件特異的事。沈既濟就撰寫了這個故事。
李萇
唐天寶中,李萇爲絳州司士,攝司戶事。舊傳此闕素兇,廳事若有小孔子出者,司戶必死,天下共傳“司戶孔子”。萇自攝職,便處此廳。十餘日,兒年十餘歲,如廁,有白裙婦人持其頭將上牆,人救獲免,忽不復見。萇大怒罵,空中以瓦擲中萇手。表弟崔氏,爲本州參軍,(“本州參軍”四字原缺,據黃本補。)是日至萇所,言此野狐耳。曲沃饒鷹犬,當大致之。俄又擲糞於崔杯中。後數日,犬至,萇大獵,獲狡狐數頭,懸於檐上。夜中,聞檐上呼李司士雲:“此是狐婆作祟,何以枉殺我娘?兒欲就司士一飲,明日可具觴相待。”萇雲:“己正有酒,明早來。”及明,酒具而狐至,不見形影,具聞其言。萇因與交杯,至狐,其酒翕然而盡。狐累飲三鬥許,萇唯飲二升。忽言云:“今日醉矣,恐失禮儀。司士可罷,狐婆不足憂矣!明當送法禳之。”翌日,萇將入衙,忽聞檐上雲:“領取法。”尋有一團紙落,萇便開視,中得一帖。令施燈於(“於”原作“心”。據明抄本改。)席,席後乃書符,符法甚備。萇依行之,其怪遂絕。(出《廣異記》)
【譯文】
唐代天寶年間,李萇擔任絳州司士職務,兼管司戶的事。從前傳說這個空缺歷來不吉祥,廳堂裏如有小孔出現,司戶一定會死去。天下都傳說“司戶孔子”的話。李萇自從代理司戶職務以來,就住在這個廳裏,住了十多天。兒子有十多歲,到廁所去,有個穿白裙的婦人揪着孩子的頭準備上牆,被人們救了下來,一轉眼,那個婦人就不見了。李萇很生氣,罵了起來,空中扔瓦片打中了李萇的手。李萇的表弟姓崔,是本州的參軍,這一天來到李萇的住處,聽說後說,這是野狐狸作怪,曲沃一帶養鷹犬的人很多,應當多弄些來。一會兒又把糞扔到崔參軍的酒杯裏。又過了幾天,弄來了狗,李萇大肆捕獵,捉住了幾隻狐狸,懸掛在房檐上。半夜,就聽見房檐上有人喊叫李司士說:“這是狐狸婆婆在作怪,爲什麼錯殺了我娘。我想與你一起喝酒,明天要準備好酒菜等我來。”李萇說:“我家裏正好有酒,明日早點來。”到了天亮,酒菜準備好了,狐狸也來了,只是看不見狐狸的形象,狐狸的話全能聽見。李萇因而與狐狸碰杯喝酒。該狐狸喝時,杯中酒一下子就光了。狐狸共喝了三鬥多酒,李萇只喝了二升,忽然狐狸說道:“今天喝醉了,恐怕做出失禮的事,李司士就別喝了,狐狸婆婆的事不值得擔憂,明天應當送來法術消除災禍。”第二天,李萇準備去辦公,忽然聽檐上有人說:“把法術拿去。”接着就有一個紙團掉下來。李萇就打開看,紙中間有一張帖,讓他在席上安放燈火,放好後再寫符,符法很完備,李萇照着說的做,那怪事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