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讀Hamlet,讀到很倦了,一看錶已快一點鐘,吃了一驚,連忙睡了,可是還剛讀完三幕。睡了下去,卻又睡不着,想把你拖起來到山下散步。今天很倦。

  Hamlet是一本深沉的劇本,充滿了機智和冥想,但又是極有戲劇效果,適宜於上演的。莎士比亞的所以偉大,一個理由是因爲他富有舞臺上的經驗,因此他的劇本沒一本是沉悶而只能在書齋裏閱讀。譬如拿歌德的Faust來說吧,儘管它是怎樣偉大,終不免是一部使現代人起瞌睡之思的作品,詩的成分太多而戲劇的成分缺乏,但在莎氏的作品中,則這兩個成分是同樣的豐富,無論以詩人而論或戲劇家而論,他都是絕往無繼。

  我最初讀的莎氏作品,不記得是Hamlet還是Julius Caeser,Julius Caeser是在Mr. Fisher的班上讀的,他一上了班,便說,Mr. A,你讀Antony, Mr. B,你讀Brutus,Miss C,你讀Caeser的老婆的lines,於是大家站起來瞎讀了一陣,也不懂讀的是什麼,這位先生的三腳貓智識真淺薄得可以,他和他的學生們都一樣沒有資格讀Shakespeare。

  讀戲曲,比之讀小說有趣得多,因爲短篇小說太短,興味也比較淡薄一些,長篇小說太長,讀者的興味有時要中斷,但戲劇,比如說五幕的一本,那就不嫌太長,不嫌太短。因爲是戲劇的緣故,故事的佈置必然是更加緊密,個性的刻劃必然是更加顯明,劇作者必然希望觀衆的注意的集中不懈。因此,所謂“戲劇的”一語,必然含有“強烈的”、“反平鋪直敘的”的意味。如果能看到一本好的戲劇的良好的演出,那自然是更爲有味的事,可惜在中國不能多作這樣的奢望。上次在金城看演果戈裏的《巡按》,確很能使人相當滿意(而且出人意外地居然很賣座,但我想這是因爲原劇通俗的緣故),也許有一天正式的話劇會成爲中國人的嗜好吧?但總還不是在現在。賣野人頭的京劇(正統的京劇我想已跟崑曲同樣沒落了,而且也是應該沒落的)太不堪了。在上海是樣樣都要賣野人頭的,以明星登臺爲號召的無聊的文明戲,也算是話劇,非驢非馬的把京戲和“新戲”雜糅一下便算是“樂劇”,嘴裏念着英文,身上穿着中國戲臺上的古裝,一面打躬作揖,便算是演給外國人看的中國戲。當然這些都算是高等的,下此不必說了。

  以舞臺劇和電影比較,那麼顯然前者的趣味是較爲classical的,我想現代電影有壓倒舞臺劇之勢,這多半是與現代人的精神生活有關,就我所感覺到的,去看舞臺劇的一個很不寫意的地方,就是時間太長,除非演獨幕劇。如果是一本正式的五幕劇,總要演到三個半至四個鐘頭的工夫,連幕間的間歇在內,這種長度在習慣於悠閒生活的人原不覺得什麼,但在過現代生活的人看來就很覺氣悶。至於如中國式的戲院,大概每晚七點鐘開鑼,總要弄到過十二點鐘才散場。要是轟動一點的戲的話,那麼也許四點半鐘池子裏已有了人,時間的浪費真是太可怕,再加之以喧闐的鑼鼓,服裝的眩目的色彩,瘋狂的跌打,刺耳的唱聲,再加之以無訓練的觀衆,叫好拍手以及一切,一個健康的人進去準會變成神經衰弱者出來。

寫於幾天以前




  用三天工夫讀完了一本厚厚的小說,Arnold Bennett作的Imperial Palace——一個大旅館的名字。A. Bennett是一個有名的英國作家,死於三四年之前,但這本小說的作風趣味我覺得都很美國化。所描寫的是以一個旅館爲中心,敘述企業家、富翁、僱員,資本社會的諸態,規模很是宏大。在中國以都市商業爲題材而得到相當成功的,也許只有一本《子夜》吧?但比起來不免覺得規模太小。文章寫得很漂亮乾淨,不過讀到終篇,總覺得作者的思想很流於庸俗。他所剖析的是近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的內面和外面生活之關係(或衝突),以這個爲題目的似乎近來看見得很多,因此不令人感到新異。其中頗多入微的心理分析,這或者是作者技術最主要的地方。

  書中的主人翁是一個事業家,理智的人,但作者把他寫得非常人情,主要的女性有兩個,一個是所謂摩登女子(在中國不會有的那種摩登女子),個人主義的極端的代表,寫得似乎過於誇張一些,但代表了富於想像厭棄平凡過度興奮的現代女性之一個典型,在戀愛上幻滅之後,便潦草地嫁了人。另一個是有手段有才能的職業女性,但終於也伏在丈夫的懷裏。似乎Bennett先生對於女性沒有更高的希望,除了作爲男人的asset之外(他把女人分爲兩種,一種是男人的資產asset,一種是男人的負擔liability,而把大部分女子歸入後一種),對於這點或者未必能令人同意,但也只好置諸不論了。



  中譯《田園交響曲》、《獄中記》、《死魂靈》讀後感

  《田園交響曲》:關於以一個盲人爲題目,及後因眼睛開了而感到幻滅,這似乎不是第一本。確實的我曾讀過幾篇類此的故事,因此這書不曾引起我多的感想。誠然這是一篇好詩。

  《獄中記》:有動人的力,可惜不是全譯。

  《死魂靈》:純然是漫畫式的作品,似乎缺少一般所謂Novel的性質,但文章是夠有味的。

  上海的出版界寂寞得可憐,事實上你跑到四馬路去,也只有載着女人照片的畫報可買。《譯文》的停刊很令人痛心,關於文學的刊物別說內容空虛,就是內容空虛的也只有寥寥的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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