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一月廿三晚間

  今天曾到什麼地方走過?

  四點半因爲寄一封信出門去,茫然地坐Bus到外白渡橋下來,抄到北四川路郵政局前,攤頭上買了一本《良友》(不好,印刷也大退步),旋即回來,總之,做人無趣。

  剛纔吃過夜飯吧?

  是的,今夜飯菜有雞,蝦,鹹肉等,蝦是二阿姨從常州帶來的,伯羣先生也在座,看樣子他們的婚期就在最近,青春過了的人,對於這種事,除了覺得必要這一個思想外,不會感到怎樣的興奮吧。總之,人生不過爾爾。

  請問,足下對於婚姻的意見。

  這是個無聊的發問。我只覺得看着孩子們裝新郎新婦玩是怪有趣的,變成真事就沒趣。總之,浮生若夢。

  感慨很多吧?

  沒有什麼感慨。有一個朋友因放學需錢,要向我告借五塊,有趣得很,端整的鋼筆字寫了滿一頁,開首是寒暄,於是說我心性傾向悲觀,應當怎樣求解脫,唸佛修行……

  是不是開玩笑的寫法?

  不,完全是一本正經的,他是個古怪的佛教徒。於是借錢。錢我借不出,五塊錢是還有,預備留在身邊。去年他也向我借過五塊,那時正是鬧裁員欠薪,我一塊都沒有,好容易設法寄了他,不但不還,收到後回信都不給。在現在懶得一切的心情裏,像煞有介事的寫覆信去給他聲明苦衷兼討論大乘教義的事,也只能作罷了。一切有爲法,如露亦如電。

  今天晚上預備如何消磨?

  可憐也,本想一頭鑽到被裏翻舊的外國雜誌看,可是心裏覺得怪無可如何的,想寫信給澄哥兒。

  他今天沒信來嗎?見了相依爲命的母親的面,該是怎樣的悲喜交集吧。

  今天望了一天信,只要知道他平安快樂就好了。做人有什麼辦法,不要見的人天天混在一起,心裏歡喜的人一定要盼呀盼呀才盼到一天半天或者幾十分鐘的見面。

  得了,你有那麼好的一個朋友,豈不應該心滿意足了嗎?這世上,寂寞的人,心靈飢餓的人,是多到無可勝計哪,比之他們,你算是特別幸福的了。

  (受了恭維,很快活)所以,我總不承認我是pessimist。

  你現在希望什麼?

  容我思索一下。——希望生活有些滿意的變化,這是uncertain的。最遠一個希望是死,永久的安息。比如拍電影,這是遠景,把鏡頭儘量推近,一個可能的希望是不久能再看見我的朋友(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再推近,一個半身景,這希望是快些放陰曆年假;再近,一個面部的特寫,是希望最近的一個星期日。

  近來看過電影沒有?

  正式看過的只一張《國際大祕密》,片子不壞,人材不差!但趣味不濃厚,是美國式的俄國革命影片,其中的列寧扮得很像。中央電檢會通過準映,但今天報紙上又載重新禁映了,不知什麼理由。其實是非常灰色的一張。

  領教領教,現在預備寫信了吧?

  不,算了。今晚一定早點睡。

  那麼再說,願你今夜有個好夢。

  看見宋嗎?我想我不會有那樣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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