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星期日,今天我比平日早起半點鐘,開開窗,先讓外面的冷風洗我那留着淚痕的臉,默默地回味着甜蜜而感傷的夢境,感覺到真正的幸福。

  因爲昨夜我曾夢着你,夢得那麼清楚而分明,雖然仍不免很有些傻氣。我是到杭州來了,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總之是他們)爲着歡迎我,特爲我開映卓別林的影片,你同着張荃也來了。我很想坐在你的身旁,但是座位都已佔據滿了,於是他們把我葬在墳墓裏,連着墳墓把我扛到你的跟前。我可以隔着墳墓和你說話,但是看不見你,眼前只是一片黑,鼻子裏充滿了土氣息泥滋味,以及自己屍體腐爛的臭味。“我要悶死了!”我痛苦地嚷着,但終於被我掙扎着從墳墓中伸出頭來,雖然身體仍然被重壓着動彈不得。這是一個頗有象徵意味的開頭。

  後來我們並肩漫步着,我知道這個下午我要離你而去了,心頭充滿惜別的情調,但我知道這是個寶貴而幸福的瞬間,和你走在一起,更沒有別人在旁邊,我們好像說了許多話,又好像一句話也不說。我側過頭來凝望你的臉孔,這是第一回我在夢裏看得你那樣仔細,你並不發胖,但顯然不像從前那樣荏弱相,肌膚也似乎結實得多了。你的臉是那麼明淨那麼慈愛,像秋之晴空那樣地,像春之白雲那樣地,一個可以羽翼我的母親,看得我哭了,我眼中並沒有淚,但覺得我的全身,全靈魂,都充溢着眼淚,我希望世界趕快在這一個瞬間毀滅,或是像太陽照着雪人一樣讓我全身的機構一下子碎爲粉末,播散在太空中,每一粒粉末中都含有對你的眷戀。我真不知道盈溢在我胸中的,是幸福、歡樂、苦痛、惆悵、或是什麼。這些真是我夢中的感覺,並不是此刻爲要把信寫得動人而隨便胡謅起來的。這是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是一首浪漫主義的抒情詩。

  後來你到廚房裏弄飯菜去了,我因爲一刻也不願離開你,也跟着你去,你瞧我一弄都弄不來,但我盡力幫你的忙,我們一同炒肉絲飯,鍋下的火很旺,火焰衝了起來,把我右手中指上燙起了泡,我說,“你看,我手指都燙壞了。”但我很驕傲很滿足,你微笑着安慰我。跑出去吃飯,我弟弟們面前都是一碗滿滿的肉絲炒飯,我卻只有一碗白飯,我待要嘰咕,你悄悄地對我說,“不要吵,你就吃白飯好了”,我也就很快活地吃白飯了。這一段夢略有寫實主義的情調。醒來之後,像是一個蒙了祝福的靈魂,恐怕起身之後會把這夢忘記,因此不住地記憶着每一個瑣細的枝節,就像怕考問而溫書一樣。漸漸記憶有些模糊起來,人也倦了起來,閉上眼睛,好像身子在雲端裏,要飄起來了的樣子,但終於不曾飄了起來。

  我不要作你的哥哥,我願意作你的弟弟。

十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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