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

  昨天我看了一本一個美國新聞記者論蘇聯的書,其中多說蘇聯的壞話,雖然“也許”是一種反宣傳,但我相信他所說的並非全是誑話。因爲我們自己也能想像得到,在那裏個人的言論和行動的自由,即使不是完全被剝奪,多少是被輕視了的,在革命時期中,相當殘酷的事也不免要發生,況且社會主義的“道德”原來和人道主義的婦人之仁並不一致。在那裏的人民生活,當然是很刻苦的,尤其比較起物質文明的美國來。因此在一個過慣安適生活,極端尊重個人自由的美國人眼中,不免要出怨言,這無寧是當然的事。事實上理想的烏托邦總不能實現於世上,無論任何一種新制度都決不能使人人滿意,即使全世界都實行了社會主義以後,也決不會世界從此美滿了,仍然會有一種新的主義要來代替它的,或者是一種改進,或者是一種破壞。個人平時對於讚美蘇聯的人,除了趨趨時髦的人之外,其真心的崇拜它者,都覺得他們是心地十分純潔,而不免有些幼稚和誇大狂。但對於非難蘇聯,詆譭它的人,卻感到他們的無恥。

  不是有意要跟你衝突,但你論科學的話實不能使我心服,所謂迷信和科學,截然是不能走攏的兩件事,如果人迷信了科學,那麼他所迷信的科學便不成其爲科學。科學只是真理的探求者,並不是真理的自身。至於科學方法,並非一定是絕對合理的方法,但確是比較合理的方法。請中醫看病比之求仙方吃香爐灰是要合理一些,請西醫看也要比請中醫看合理一些。至於定律,是就不同的事物中找出共通的現象來,比如說,甲葉不等於乙葉,但其爲葉則一,其根本構造並無不同。你不等於我,但我們有很多相等的地方,我們都是中國人,因此如說到中國人,我們都兼指在內。我們都是人類,因此如說到人類,我們以及斯大林大仲馬茶花女和十七世紀的一個羅馬僧侶都兼指在內。我們都是動物,因此如說到動物時,我們和小花貓蒼蠅變形蟲都兼指在內,以及等等。這全然是合理的區分,至少比之把墨水和宋清如歸爲一類,沙漠巧格力糖和朱朱歸爲一類要合理得多,因爲前者是科學的。一加一等於二是一種常識,也許它並不便是真理,但如果我們把一這符號代替·,把二代替··,把三代替···,那麼說·+·=··總比·+·=···合理一些,因爲你總找不出這第三點的來源。你可以說,宋清如是一個人,朱生豪是一個人,宋清如加朱生豪等於四個人,這種玄學的說法,因爲,a.宋,b.朱所認識的宋,c.朱,d.宋所認識的朱。但如果a非即等於b,c非即等於d,那麼原來就不能並作一個人說,應當說a+b+c+d=四個人,不應當說a+c=四個人,因爲a中並不兼含a和b,宋清如的人格中並不兼有朱生豪所認識的宋清如的人格,如果他所認識的是對的,那麼那只是她原來人格中的一部分,根本不是另一個人,如果他所認識的是錯誤的,那麼那只是一個虛妄的幻象,並無實際的存在。當然我們應用1+1=2的方程式時,也需要相當的注意,一瓶紅墨水加一瓶藍墨水並不等於二瓶紅墨水或二瓶藍墨水,但誰也不能反對說那不等於二瓶墨水。

  二個以上個性的相處,有各種不同的現象,也有以相同的個性而融洽的,也有以不同的個性而融洽的;也有以相同的個性而衝突的,也有以不同的個性而衝突的;這要看各個性的強弱和適應性而定,不能一口斷定。而且就是衝突,也有各方面,有的是在思想方面衝突而行動方面一致,有的是在感情方面衝突而思想方面一致,有的……衝突可以滋長敵意,但有時反而激進愛情,融合可以使生活美滿,但過分的調和又能使人疲倦。一切都是說不盡的。

  要是我們住在一起,會不會發生衝突我不知道,實在我是不善於和人衝突的人,但我可以斷定的是,到第二天你一定要見我頭痛,同時我也要感到這生活不很愜意。不過我們如果同居一天,大概不致於有什麼問題。

  最近消息,汪精衛死。

  本來想這星期日遊天平山去,因又想去看業餘劇人演果戈里名劇《巡按》而暫時作罷,預備下星期去。此地雖然時時有話劇演,但不三不四的居多,而且中國人自編的劇本總不高明。上次業餘劇人演的《娜拉》據說很成功,不過我因爲那劇本太熟了,而且戲劇效果也不甚高,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因此不曾去。

  昨天去看歐洲名優Bergner主演的影片Escape me Never,一個“流浪小母親”的故事,這位看上去有點孩子氣的great actress已經在《凱賽琳女皇》裏領教過,她的演技不用說是非常好的,故事也不壞,但全片不能給人一個統一的好印象,比之《凱賽琳女皇》略有遜色。今天《晨報》蘇鳳的批評說“她在蕩氣迴腸中催老了上海的秋色”,“秋天是更老了呢,滿院子聽見深深的嘆息”,很詩意的筆調。昨天還是第一天演,我去看的是第二場,我坐在第六七排的地方,我的一排裏連我只兩個人,好片子大概不大有人看的,這幾乎是個真理。

  未完

十一月一日 朱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