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你寫得出信寫不出信我都不管,如果我在想要讀你的信時而讀不到你的信,我便會怪你。不過你也可以不必管我的怪不怪你。我怪你有我怪你的自由,你寫不出信有你寫不出信的自由。寫信的目的是在自己不在別人,因此我並不要你向我盡寫信的“義務”,雖則你如不給信我,我仍然要抱怨你的。而這抱怨,你可一笑置之。

  曲子填得很像樣,不過第二闋似有一二處不合律,如一天飛絮句,凍禽無聲句。

  似乎我曾告訴你過我的誕辰,否則你不會說“忘了”,不過我也忘了我告訴過你的是那一個日子,因爲我的誕辰是隨便的。聞諸古老傳說,我生於亥年丑月戌日午時,以生肖論是豬牛狗馬,一個很光榮的集團!據說那個日子是文昌日,因此家裏一直就預備讓我讀書而不學生意。是爲宣統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因爲我不願意把自己的生日放在廢朝的歲暮,做一個亡清的遺嬰,因此就把它改作民國元年二月二日,實際上這二個日子在一九一二年的日曆上是同一個日子。不過我並不一定把這一天作爲固定的生日,去年我在九月三十過生日,因爲我覺得秋天比較好一些,那天天晴,又是星期日,我請吳大姐吃飯,她請我上大光明。之後她生了我氣(是我的不好),後來大家雖仍客客氣氣,並不絕交,不過沒有見過面。

  你的生日大概在暮春或初夏之間是不是?我想你應該是屬牛的,因爲如果你屬老虎,那將比我弟弟還要年輕幾個月,有些說不過去,照理你應該比我還大些,不過這個我想還是怪我生得太早罷。作詩一首擬魯迅翁:

我所思兮在之江,


欲往從之身無洋,


低頭寫信淚汪汪。


愛人贈我一包糖,


何以報之兮瓜子大王,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吊兒郎當!


  今天《申報》上標題《今日之教育家》的社評做得很好,他說今日學校之行政者不應因循怕事,徒爲傳達上司命令的機關,應當與學生步調一致,以爭國家主權的完整,談安心讀書,此非其時,第一該先有可以安心讀書的環境。我說這回的學生運動如果仍然被硬壓軟騙的方法消滅了去,未免可惜,雖則事實上即使一時消滅了將來仍會起來的,但至少總要獲得一些除欺騙以外更實在的結果。

  我頂討厭滿口英文的洋行小鬼,如果果然能說得漂亮優美,像英國的上流人一樣那倒也可以原諒,無奈不過是比洋涇浜稍爲高明一點的幾句普通話,有時連音都讀不準確。我一連聽見了幾個tree,原來他說的是three。我也不懂爲什麼取外國名字要取Peter,John一類的字,真要取外國名字,也該取得高雅些,古典式的或異教風的,至少也要揀略爲生僻一些,爲着好奇的緣故,這纔是奴洋而不奴於洋。

  女人最大的光榮在穿好的衣服,這是指一般而言。

  我昨夜做夢,做的是你和Sancho Panza(吉訶德先生的著名的從者)投義勇軍的故事,你打扮得很漂亮,脂粉塗得很美,穿着一件綠袍子。你有些不大願意入伍,想寫好信請郵務局長蓋印證明有病暫時請假,後來我說不要,我也從了軍大家一起上前線吧。那個Sancho Panza這蠢小子,原是我的僕人,他在一個有蘆蓆棚的院子內和許多人一起喝茶談天,忽然有人來說你們這些人中應當推出二十個年富力強的人作爲代表而加入義勇軍,可憐的Sancho也在二十人之列,他本是個樂天和平的傢伙,嚇得屁滾尿流。

  今天早上天已亮人已醒的時候,在枕上昏昏然做起夢來,夢見在一節火車裏,有一個少年因受家庭壓迫而逃出來,忽然跳上好幾個持手槍的人來,勒令停車,逼這少年跟他們同回家去。正在這時候,孃姨端進面水來,我並不曾睡着,隨隨便便看了看錶,已經八點半了,連忙起來,夢便不復做下去,可是很關心那少年不知是否終於屈服。這確實是個夢,並不是幻想,而且火車裏的羣衆,少年的面貌,持槍者的衣服,起身的時候都還記得。

  貴同鄉徐融藻很客氣向我賀年,你如高興見了他爲我謝謝。

  雖然寫不出什麼來了,總還想寫些什麼似的,算了。我待你好。

嘰裏咕嚕 十二月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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