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未必肯到我家裏來玩玩,不過我很希望幾時有便你能來一次。我近來對我的家很有好感。自從初小畢業之後,我因走讀方便之故就寄住在姑媽家裏,從高小到中學幾年,大半時間都在姑媽家。我不大喜歡她家,因爲她家在城內,房子不很大,因人多很有些擠,而且進出的人很熱鬧,我老是躲在樓上。高小一畢業,我便變成孤兒了,因此一生中最幸福的時間,便是在自己家內過的最初幾個年頭。
我家在店門前的街道很不漂亮,那全然是鄉下人的市集,補救這缺點的幸虧門前臨着一條小河(通向南湖和運河),常常可以望那些鄉下人上城下鄉的船隻,當採桑時我們每喜成天在河邊數着一天有多少隻桑葉船搖過。也有漁船,是往南湖捉魚蝦蟹類去的,一隻只黑羽的捉魚的水老鴉齊整整地分列在兩旁,有時有成羣鴨子放過。也有往南湖去的遊船,船內有賣弄風情的船孃。進香時節,則很大的香船有時也停在我們的河埠前。也有當當敲着小鑼的寄信載客的腳划船,每天早晨,便有人在街上喊着“王店開船”。也有載着貨色的大舢板船,載着大批的油、席子、炭等等的東西。一到朔望燒香或迎神賽會的節期,則門前擁擠得不堪,店堂內擠滿了人。鄉下老婆婆和娘娘們都頭上插着花打扮着出來談媳婦講家常,有時也要到我家來喝杯茶。
往年是常有瓜果之類從鄉下送來的。但我的家裏終年是很靜的,因爲前門有一爿店,後門住着人家,居在中心,把門關起來,可以聽不到一點點市廛的聲音。我家全部面積,房屋和庭院各佔一半,因此空氣真是非常好,有一個爽朗的庭心,和兩個較大的園,幾個小天井,前後門都有小河通着南湖,就是走到南湖邊上也只有一箭之遙。想起來,曾有過怎樣的記憶呵。前院中的大柿樹每年產額最高記錄曾在一千隻以上,因爲太高採不着給鳥雀吃了的也不知多少,看着紅起來了時,便忙着採烘,可是我已五六年不曾吃到自己園中的柿子了。有幾株柑樹,所產的柑子雖酸卻鮮美,枇杷就太酸不能吃。桂花樹下,石榴樹下,我們都曾替死了的蟋蟀蜻蜓叫哥哥們做着墳。後園的門是長關的,那裏是後門租戶人家的世界,有時種些南瓜大豆青菜玉蜀黍之類。後園的井中曾死過人,禁用了多年,但近來有時也汲用着,不過乘着高興而已,因爲水是有店役給我們在河裏挑起來的。有時在想像中覺得我的家簡直有如在童話中一般可愛,雖然實際一到家,也只有頹喪之感,喚不起一點興奮來。
我姑母家就不然,喧噪代替了冷靜,城市人的輕浮代替了鄉下人的誠樸,天天不斷着牌聲。談起姑媽家的情形,也很是一幕有趣的包羅萬象的大家庭的悲喜劇。姑夫是早死了,我不曾見過面,他家是歷世書香,祖上做過官府,姑夫的老太爺(我曾見過面)當年也是社會聞人,在維新和革命後地方上也盡過些力,就是嘉興有黃包車他也是最初發起的一個。他有一個相貌像老佛似的大太太,前幾年八十多歲死了,和一個從天津娶來的姨太太(現還在着),倒是很勤苦的一個。
大太太生了七個孩子,四、六早殤,姨太太無出。我姑夫居長,也是個短命的,他的兩女一兒,我的大表姐嫁在一家富商人家,很發福,但也很辛苦,養了六個男女孩子。表哥因當年偷跑出來在陳英士手下當學生軍,便和軍隊發生了關係,後來學了軍醫。曾有一時在家閒着作名士,那時他天天發牢騷,帶着我上茶館跑夜路,那種生活想起來也很有趣。後來在馮玉祥吳佩孚軍中,輾轉兩湖西北中原各地,此刻也有了上校銜頭,在漢口娶的妻是基督徒,生了兒子叫雅谷。第二個表姐也三十六七歲了,沒有嫁人,姑母很着急,但我看來不嫁人也沒什麼關係,此刻就嫁出去也不見會嫁得着如意郎君,左右替人噹噹家管管孩子,有什麼意思?她自己恨的是早年失學,不能自己謀生,但實在人很能幹。
姑夫的第二個兄弟也不長壽,他的寡婦是一位很隨隨便便的太太,生活十分清貧,但有些自得其樂。兒子存着二個,大的跟叔父在四川,從不寄一個錢回來給母親,小的在家鄉米店裏當夥計,吃苦耐勞,克勤克儉,把每月五六塊錢工資換米來養娘,大家都稱讚他。三老爺在四川做了半世窮官,殤歿他鄉,生後蕭條。老五是個全福之人,也在四川,當電報局長,頗有積蓄,夫妻健在,兒女無缺,兒子在北大讀書,是很闊的大少爺。老七是個落魄漢,不事生產,在家鄉別居着,因爲文才尚可,寫得一筆秀麗的字,替人寫寫狀子,報館裏做做訪員。常常衣不蔽體,履穿踵決,有時到家裏去敲敲竹扛,尋尋相罵,鴉片癮很深,牢監也坐過,女兒已賣了。我猜想在中國這種家庭也不少。
今天你還沒有信來,別的沒有什麼,我不知你究竟人好不好?很是掛心,使我不能安定。祝福你!無限的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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