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本來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答應到我家裏來,但我確癡心地盼你打上海過,還望你帶好東西來我吃呢。又是這麼像是特意要避過我似的,連安慰也不留一句地走了,怎不叫人耿耿呢?你或許以爲車站上幾分鐘的相對沒有什麼意思,徒然引起一些惆悵,但在我,就是惆悵也好,日復一日的枯燥的生活,多麼想望一些小小的興奮,即使不一定是快樂,也總比空虛的想望好些。而且我是那麼不自由,要來看你一次,總得顧慮着錢,顧慮着時間。一共在世上我們也沒有多少年歲好活,見面的機會是那麼稀少得令人傷心,更能禁得起多少次的失望呢?

  我常常不大願意提起關於結婚的一個問題,尤其是在一個要好的女朋友之前,但今天卻想以純粹朋友的立場,提供你一些意見。唯一我替你擔心的,便是你對於一切都抱着得過且過的態度,害怕想到將來,甚至於想借着短命來逃避(也許我也有些如此),其實將來也許並非一定那樣可怕也說不定。在此刻,我們的處境很有些相仿,我們的家庭方面都在盼望我們趕快結婚,而我們自己則都在託辭敷衍着。關於我自己,我抱着不結婚的理想,少說些也已有五六年了;起初還只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詩意的想頭,伴着對於現社會婚姻制度的不滿,而近年來生活的困苦的暗影更加強了我的決心。姑母她們以爲我現在不願結婚是有所期待,或者因爲嫌現在所入菲薄,要等經濟方面有恃無恐後再說,因此倒是相當地嘉許我,但我如說出永遠不結婚的話來,她們便要說我是傻子,而且也不肯相信(按照我們的道德的邏輯,你不娶妻生子,父母生下你來做甚麼?在這種訓條之下,一個男人所受的責備要比女子厲害得多),然而我自己相信我是聰明的,雖然未免偷懶規避了“人生的義務”。同時我對自己也很有把握,即使我母親從墳墓裏復活轉來硬要逼我盡我所不願盡的職,我也不惜做一個忤逆的兒子,爲着保持自己最少限度的自由。

  關於你,那麼似乎你的理由只是因爲怕和平常女人陷於同樣命運之故,然而這並不是怎麼充足的理由,因爲命運的平凡不平凡和婚姻並無絕對的關係,真是一個能夠自己有所樹立的女子,那麼雖結了婚也不妨害她爲一個不平凡者。不然的話,你能說一般的獨身婦人比結婚者的命運更可傲些更幸福些嗎?多分是反而更悲慘些。你是愛你的母親的,如果搪飾到無可搪飾,敷衍到無可敷衍的時候,爲了不忍傷她的心,會不會乖乖地聽起話來呢?如果終不免有那一天,那麼寧願早些留心爲是。一個理想的男人和一個理想的朋友不一樣,只要人格高尚,有思想,誠實負責,經濟寬餘的人就合式了,如果有這種人,還是不要放棄機會的好(一見面感情氾濫的人是靠不住的)。

  有了安定的小家庭生活(少年時的彷徨煩悶其實都是生活不能安定之故),只要不忙着養兒子,自己計劃着一種有意義的生活方式或找些不煩重的工作,或研習學問,何嘗不能獲得甚大的樂趣(如果有了計劃做不到,那是自己本身的劣根性,這種人無論結不結婚皆無辦法)。我不知道你對於自身的將來能不能下一番透徹的考慮,因爲無主義的因循是不幸的。我的意思並不是要勸你結婚,或不結婚,但無論結婚不結婚,都得立定斬截的主意,不要含糊過去。我以爲你的身體不是個耐得起辛苦磨練的人生戰士的身體,事實上你需要一個較溫柔的環境。我這種話也許會使你很生氣,但這些全是我對於你的誠摯的友情中所發出的一些無我的意見。我相信你如真結了婚一定會使我感到甚大的悲哀,因爲也許我們本來不痛快的交往將更受到一重無可如何的拘束,但我對你太關切了,我殊不願見你永遠是一頭彷徨歧路的迷羊。我自己又是那麼無能爲力,除了愛你之外,對你一點用處都沒有的。

  你當然也不要太用功(我知道你不會用功的),但在之江這種地方如果說稍爲讀讀書就會對健康有礙的話,我總不能相信。我自己的體格,誰都說我很不好,但在如今這種不健康的環境裏過着不健康的生活,兩年了,身體也不見壞到什麼地方去。太嬌養了也是不對的。

  我是個理想家,想到現實會使我黯然,但我也不想躲避現實,一切憑着上帝或魔鬼的旨意吧!

  一切的祝福,你知道我將愛你到永遠,像愛一個最喜歡的兄弟姐妹一樣。

朱 五日晚


  先還你五塊錢,因需要付房租等沒得多,其餘的五塊過兩星期後準還你,雖然我知道你並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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