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在編輯室的火爐旁薰了這麼半天,熱得身上發癢。回到自己房間裏,並不冷,可是有些發抖的樣子。心裏又氣悶又寂寞,躺在牀上淌了些淚,但不能哭個痛快。

  家裏等着我寄錢去補充兄弟的學費,可是薪水又發不出,存款現在恐怕不好抽,只好讓他們自己去設法了。鄭天然叫我代買兩部佛典,一調查價錢要十塊左右,實在沒法子買給他。自己要買書也沒錢,War and Peace已經讀完,此後的黃昏如何消磨又大成問題。寫信又寫不出新鮮的話兒,左右不過是我待你好你待我好的傻瓜話兒。除了咬齧着自己的心以外,簡直是一條活路都沒有。讀了你的信,“也許不成功來上海”,這“也許”兩個字是多加上去的。我知道最後的希望,最後的安慰也消失了。

  人死了更無所謂幸不幸福,因爲有感覺才能感到幸福或苦痛。如果死後而尚有感覺的話,那麼死者拋舍了生者和生者失去了死者一定是同樣不幸的。但人死後一切歸於虛空,因此你如以他們得到永恆的寧靜爲幸福,這幸福顯然他們自己是無法感覺到的。我並不是個生的謳歌者,但世上如尚有可戀的人或事物在,那麼這生無論怎樣痛苦也是可戀的。因此即使山海隔在我們中間,即使我們將絕無聚首的可能,但使我們一天活着,則希望總未斷絕,我肯用地老天荒的忍耐期待着和你一秒鐘的見面。

  你記不記得我“憐君玉骨如雪潔,奈此煙宵零露溥”兩句詩?這正和你說的“我不知道她們靜靜地躺在泥裏是如何沉味”是同樣的意思。這種話當然只是一種空想,現代的科學觀已使人消失了對於死的怖懼,但同時也奪去了人們的安慰。在從前一個人死時可以相信將來會和他的所愛者在天上重聚,因此死即是永生,抱着這樣的思想,他可以含笑而死。但在現在,人對於死是一點希望都沒有的,痛苦的一生的代價,只是一切的幻滅而已,死頂多只是一種免罪,天堂的幸福不過是一種妄想,而失去的人是永遠失去了的。

  我第一次看見死是我的三歲的妹妹,其實不能說是看見,因爲她死時是在半夜裏,而且是那麼突然的,大家以爲她的病沒有什麼可怕的徵象,乳母陪着她睡在隔房,母親正陪着我們睡好了。忽然她異樣地哭了起來,母親過去看時,她手足發着痙攣,一會兒就死了。我們躲在被頭裏不敢做聲,現在也記不起來那時的感覺是怎樣的,後來她怎樣穿着好抱下去放進棺材裏直至擡了出去,我們都被禁止着不許看。

  此後我也看見過幾次親戚鄰居的死,但永不相信我的母親也會死的。即使每次醫生的搖頭說沒有希望了,我也總以爲他們說的是誑話,因爲這是無論如何不可能有的事。雖則親眼看見她一天壞一天,但總以爲她會好過來,而且好像很有把握似的。其實她早已神智喪失,常常不認識人了。問卦的結果,說是如能捱過廿九三十(陰曆的十一月裏),便無妨礙,那時當然大家是隨便什麼鬼話都肯相信的,廿九過去無事,大家捏了一把汗等待着三十那天,整個白天悠長地守完了,吃夜飯時大家分班看守着,我們正在樓下舉筷的時候,樓上喊了起來,奔上去看時,她已經昏了過去,大家慌成一片,灌藥掐人中點香望空磕頭求天,我跪在牀前握住她的手着急地喊着,她醒過來張眼望了我一望,頭便歪了過去,斷氣了。滿房間裏的人都縱聲哭了起來,我們都號啕着在樓板上打滾,被人拖了出去,好幾天內都是哭得昏天黑地的。放進棺材之後,棺中內層的板一塊塊蓋了上去,只露着一個面孔的時候,我們看見她臉上隱隱現出汗珠,還哭喊着希望她真的會活過來,如果那時她突然張眼坐了起來,我們也將以爲自然而不希奇的事,但終於一切都像噩夢一般過去了。

  此後死神便和我家結了緣,但總不能比這次的打擊更大。這次把我的生命史完全劃分了兩半,如今想起來,好像我是從來不曾有過母親有過童年似的,一切回憶起來都是那樣遼遠而渺茫。如果母親此刻能從“無”的世界裏回到“有”的世界裏來,如果她看見我,也將不復能認識我,我們永遠不能再聯繫在一起,因爲過去的我已經跟她一同死去了。再過十年之後,我的年紀將比她更大,如果死後而真有另一世界存在,如果在另一世界中的人們仍舊會年長起來,變老起來,那麼我死後將和她彼此不能認識;如果人在年輕時死去在那一世界中可以保持永久的青春的話,那麼她將不敢再稱我爲她的兒子。

  等到殘酷的手一把人們分開,無論怎樣的希望夢想,即使是最虔誠的宗教信仰,也是毫無用處了。愚蠢而自以爲智慧的人以爲既然生離死別是不可避免的事,不如把一切的感情看得淡些。他們不知道人生是賴感情維繫着的,沒有親愛的人,活着也等於死一樣。如果我在當時知道我母親會死的話,在她活着的時候,我本來愛她十分也得愛她一百分一千分。因爲我們和我們所愛的人終有一天會分手,因此在我們尚在一起的時候就得儘可能地相愛着,我們的愛雖不能延長至於永劫,但還可以擴大至於無窮。



  蘇曼殊這人比我更糊塗些,以才具論也不見得比鄭天然更高明,我只記得他的臉孔好像有點像鄭天然。

  我相信你的讀書成績一定很不壞,一共拿了兩隻三就說是從未有過的不好(體操的吃四反面表示你的用功,因爲讀書用功的人大抵體育成績不大好,雖則體育成績不好的人未必一定讀書用功,因此這自然不能說是你用功的絕對的證據——我不要讓你用邏輯來駁我)。一個人不要太客氣,正如不要太神氣一樣。難得拿到一兩個三的人,還要說自己書讀得不好彷彿該打手心一樣,那麼人家拿慣四拿慣五甚至常拿六的人該打什麼好呢?你們女學生或者以爲拿到三有些難爲情,我們男學生倘使能每樣功課都是三,就可心滿意足,回去向爹孃誇耀了。

  我讀書的時候,拿到的一比二多,三比四多,這表示我讀書不是讀得極好,就是極糟糕,所以他們不給我四者,因爲是不好意思給我四的緣故,叫我自己給自己批起分數來,一定不給一就給四或五,沒有二也沒有三的。

  其實這些記號有什麼意思呢?讀書讀得最好的人往往是最無辦法的人。一個連大學都沒有資格稱的敝學院的所謂高材生,究竟值得幾個大呢?想起來我在之江裏的時候真神氣得很,假是從來不請的,但課是常常缺的(第一年當然不這樣,因爲需要給他們一個好印象),沒有一班功課不曠課至八九次以上,但從來不曾不給學分過。體育軍訓因爲不高興上,因此就不去上。星期一的紀念週,後來這一兩學期簡直從來不到。什麼鳥名人的演說,聽也不要去聽。

  我相信之江自有歷史以來都不曾有過一個像我一樣不守規則而仍然被認爲好學生的人。到最後一學期,我預備不畢業,論文也不高興做,別人替我着起急來,說論文非做不可,好,做就做,兩個禮拜內就做好了,第一個交卷。糊塗的學校當局到最後結果甚至我的名次第三都已排好了的時候,才發現我有不能畢業的理由。我只笑笑說畢不畢業於我沒有關係,你們到現在才知道,我是老早就知道的(鍾先生很擔心我會消極,但我卻在得意我的淘氣,你瞧得個第三有什麼意味,連錢芬雅都比不上)。他們說,你非畢業不可,於是硬要我去見校醫(我從來不上醫務室的,不比你老資格),寫了一張鬼證明書呈報到教育部去說有病不能上體操和軍訓課,教育部覈准,但軍訓學科仍然要上的,好,上就上,我本來軍訓有一年的學分,把那年術科的學分算作次年的學科,毫無問題,你瞧便當不便當?全然是一個笑話。文憑拿到手,也不知慣到什麼地方去了。

  今後是再沒有神氣的機會了!

  我覺得你很愛我,你說是不是(不曉得!)?人家說我追求你得很厲害,你以爲怎樣?我說你很好很可愛,你同意不同意?你說我是不是個好人?

  這回又看不見你,我很傷心,我以爲我向你說了這麼多可憐話,你一定會可憐我,來看我的,那裏知道你怕可憐我會傷害我的自尊心,因此仍然不來,這當然仍表示你是非常之待我好。但以後如果我說我要到杭州來的時候,你可不要說:“你來不來我都不管了”,這種話是對情人說的,但不是對朋友說的。你應當說:“你來,一定來,不要使我失望。”你不懂的事情太多,因此我得教教你。唉!要是你知道我想念得你多麼苦!

三日夜




  宋清如先生鑑:此信信封上寫宋清如女士,因爲恐怕它會比你先到校,也許落在別人手裏,免得被人知道是我給你的起見。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