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大著最末的部分读起的,即是从玉言讲脂砚斋评本的“评”那一部分读起的。脂斋是枕霞公,铁案如山,更无致疑之馀地。述堂平生未曾见过脂评红楼,见不及此,事之当然。却怪多少年来号称红学大师的如胡适之、俞平伯诸人,何以俱都雾里看花,眼里无珍?(自注:适之为业师,平伯为同门,然两人都不在述堂师友之列。)若不得射鱼大师抉出庐山真面,几何不使史公(云老)窃笑而且叫屈于九泉之下也?!(自注:云老与雪老为对。玉合子底、玉合子盖也。)起个哄,以云老之豪迈,或竟大笑而不窃笑,不过以云老之“咬舌子”,假如叫屈,不知又作何状耳。而又非宁唯是而已。玉言风格之骏逸,文笔之犀利,其在此书,较之平时笔札(自然以不佞所见者为限),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夫当代作家之谬说百出,饤饾满纸,齐在下风,当在所不论。概是玉言见得到,所以说得出,而又于雪老之人之书,不胜其爱好,于是乎文生情,情生文,乃能不期于工而自工。(自注:是“概”非“盖”。“概”云者,述堂不欲自必之辞也。)述堂欲断言:而今而后,《新证》将与脂评同为治红学者所不能废、不可废之书。天下明眼人亦将共证述堂此言之非阿其所好也。好笑郑振铎氏近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字,居然欲说:一切考证皆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自注:难为“该”氏居然记得一句遗山诗,而又一字不差地引用出来。)不过持此语以评旧日红学家的文章,亦或可说是道着一半。“该”氏亦特未见《新证》耳,使其见之,当不为此言。但此亦甚难说,“该”氏不学(当代妄庸巨子之一),即读《新证》,亦决不能晓得其中的真正好处(文笔之工、考据之精、论断之确)也。写着写着,又动了肝火。(自注:写至此,遥望窗前,草木黄落,夕阳下楼,天远无际,掷笔叹息,不能自已。一言以蔽之:闹起情绪来而已。)玉言试看,述堂老子还十足的一个孩子哩,斯人斯疾,何时是了!
闲气少生,如今且说《新证》此章标题下面加了个“?”(记得仿佛是“脂砚斋即史湘云?”),足见玉言之虚心,不欲遽然自以为是,这原是治学的人应有的态度。述堂看来,却以为不必,如今玉言不必过谦,述堂亦决不肯为吾玉言代谦。根据《新证》之引证、之考订,脂砚斋绝对是云老,断不可能是第二个人。即有可疑,亦是云老自布下的疑阵,故意使后人扑朔迷离,不能辨其雌雄,而却又自留下漏洞来,使后之明眼人如今世之射鱼村人其人者,得以蛛丝马足迹大布其真相于天下。若问云老当日何苦如斯,述堂答曰:这便是旧日文士藏头露尾的相习成风,云老快人亦复未能免俗。然而如此说,亦是屈了云老。所以者何?云老盖深信自家之评将与雪老之书天地比寿、日月齐光者也。彼不愿俗子(满脑袋封建和教条的人)知其为出自自家之手,而又决不肯使眼光四射(不止射“鱼”而已)、心地纯洁如吾玉言其人而不知其为出自自家之手者也。藏头露尾云乎哉果也。百年(?)之后,枕霞外(?旧?)史得一知己——此非偶然,亦非皇天不负苦心人,历史发展、势之所必至也。此玉言所以不必过谦,而述堂亦决不肯为吾玉言代谦者也。
可惜《新证》此时不在手下(为系中一同仁借去了),不然,述堂将于可能之处,一一抉之,为玉言助喜。于此,即有人谓述堂是玉言的应声虫,亦在所不惜。于此,即有人谓述堂与玉言在演双簧,亦在所不顾也。(廿七日写至此)
有人疑脂评笔墨庸弱,未必出云老手,此误也。大观园中诸女同志皆苦不甚高,不独云老为然,而在尔时,固已凤之毛而麟之角矣,此不足为诸女同志病。又脂评所有差别字,皆得玉言校正,云老九原有知,定当感激。惟私意此诸差别,未必尽是抄书人之过。向日女性为文,颇爱作别字,云老或不例外耳。(女作家写别字,于今为烈已,叹叹!)(自评:何须叹!然而还是叹了,此述堂之大病也。)
今早大雾弥天,近午不散,诵义山“秋阴不散霜飞晚”之句,为之慨然。又骨疼鼻塞,恐是伤风之象,拟赶速结束此函,以便将息。下文或将更形草率,玉言勿讶。
《新证》就本《记》考定雪老生卒年月,并证明本《记》中事实是编年写出,才大如海,即亦未欲奉承,要是心细于发。此等工作,除玉言外,亦复谁人做得?至为证明当年“芒种”,并万年历亦用上:可知吾辈文人博学多能是极本分事,但不可与痴人说梦而已。要之,《新证》是本《记》铁的注脚,且使读者得知雪老当时创造是如何的适合于今日所谓现实主义。若说射鱼是雪老功臣,即未免抬他“玉兄”,屈我玉言。述堂于雪老到今仍是半肯半不肯:肯者,是他的“贤美”;不肯者,是他的“未学”。如谓其“未学”是时代局限性,述堂亦难于轻轻放过他。即以文辞而论,述堂亦时时嫌他忒煞作态,特别是其四六;作呕当然不到得,然而每一见之,辄觉肉麻,此肉麻之感,亦且与述堂之年龄以俱增。难道述堂真的老了么?玉言于此,于意云何?
述堂以上云云,不免以爱憎为去取。然而《红楼》一书,佳处在白描而不在雕饰。玉言于此,当有同感。即如《新证》所举“玉兄”出祭玉钏,“一弯腰”云云,实是雪老天才底光辉灿烂处也(其馀自然可以类推)。附带一笔,玉言此处引拙作一段,来书又致歉意,此则未免谦之过当。所以者何?《新证》如此好书(好者,不朽之意),而采及谬见,则述堂“与有荣焉”也已。
现代人为文好讲究作品中的思想性。《新证》的思想性如何?述堂自家的思想尚不能正确,故亦难于下断。惟浅见所及,《新证》一书于思想性方面,的确做到了“可以无大过矣”。若夫掂斤播两,吹毛求疵,则“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而述堂不与焉。(曹进龙袍,被雍正帝训了一顿,玉言于此下曰“可怜可叹”,此似不可。盖今世之判断事理,一本理智,是是非非,一一分明,不须怜他,亦不须为之叹耳。玉言云尔不?)至于其他意见,以原书(《新证》)未在手下,又未曾精读数过,此刻随想所及,随手写出,容有未当,玉言察之。
《史料编年》过于求备,颇有“贪多”之嫌,将来必有人焉出而指摘。(鲁迅翁当年作《小说史略》,而“溢”出了一部《小说旧闻钞》。如说《新证》相当于《小说史略》,则《史料编年》章中之材料,太半皆《旧闻钞》耳。)深望再版时之“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也。此其一。行文用语体,而兴之所至,情不自禁,辄复夹以文言,述堂不在乎,亦恐有人以为口实。此其二。行文有时口风逼人,锋芒过露,此处不复能一一举例,切望玉言自加检点。此其三。续有所见,当另作函。
玉言贤兄过眼
述堂拜手 十月廿八日午刻
文中。忘记何处,“餍心”之“餍”排作了“懕”。“懕”是“恹”字,与“餍”似有别。“餍”之本字是厌。《孟子》:“此其所为餍足之道也。”正作“厌”。
见赐之一部,中有“败叶”,如有多馀,能再赐一部不?
又白同日
参加了政治学习归来(这学习,王主任原本不让我参加的,而且也已得到领导上的许可。因为从本周起,四年级生有六周的实习,我就闲下来。左右是闲着,乐得学点儿本领,所以决意参加了。复次,倘不是有闲,这封信也就写不起来),吃过五点(到此时习为惯例)的点心,觉得气力兴致一切俱好,再写几句,以当长谭。如其兴尽,随时搁笔,明晨续写。
题签,来书以为“颇似默师大笔”。述堂乍见,亦以为尔。细审之后,真应了禅宗大师一句话:“虽然似即似,是则非是。”最大的马脚是:出锋皆不健不实。(悟得此一句子,便明得默老笔意,亦且明得使笔之法。不得轻易。)“梦”之末笔,“新”之末笔,皆可以证吾言。试取新版《水浒》及文怀沙《屈原集注》(?)题签比并观之,玉言聪明绝顶,必能了然于何者为出锋,何者为健为实。至于“夢”之“”头作“”,“證”字右文“登”上之“”作“”,确是默老结体之法,然而不熟不精,勉强之迹宛然在目,决非老师亲笔也。述堂曾再三寻绎:此五字如不出于老师,毕竟出于何人?此一问题,有三种假设的解答。其一,出于弟子,如非亲炙,亦必私淑(否即不能如是之亦步亦趋也),惟不能指名以实之。其二,出于某世兄,盖默师喆嗣皆学父书,而名令年者侍左右最久,可能为此君。其三,出于平君夫人(师母也,姓褚,名保权,平君其字)。冯至说:平君书学老师,殆可乱真。然乱真云云,在他人或然耳,瞒不过述堂的老眼也。以上三假设,第一,今世除孟子铭武外,难得有别人,故此一假设可以不立。第二,令年世兄向不曾闻作过此种笔墨(谓题签也),亦可以废而不用。然则其果真出于平君夫人乎?意者,老师偶尔倦于命笔,遂令平君夫人书之;或平君夫人素亦喜读《红楼》,老师亦遂令其与吾玉言结此一段文字因缘乎?不必如此,但作如此想,述堂亦不禁“喝一声彩不知高低”矣(述堂喜幻想,此段文字遂落入唯心论,然亦不顾也)。
津门自农历八月以来,秋高气爽,美丽无既。中秋节后,曾与内子至谦德庄人民公园(是旧时李善人家园不)一游,不必以拟京中之北海、中山,要自不无其可取也。
令缉堂兄近何作?在津市不?
草草又尽两页纸,总不如面谈耳。
羡 廿七日灯下
由于玉言《新证》之业已杀青而想到述堂《说红》之尚未脱稿,是以今晨便不急于发信,且再写此一页纸。
《说红》于出京前只写到“大观园人物分”中之二木头,尚未到三、四两位姑娘,遑论林薛?到津后,初是奠居未定,后是业务相逼,当然不能续写。搁置既久,乃并初命笔时之腹稿亦抛到爪哇国里去了,即要写亦无从写起。初起草时,曾拟得节略曰某“分”某“分”者,寄呈玉言,想仍在箧中,得暇希录副寄下,以便揣摩。总之,已有玉言之《新证》,便不可不有述堂之《说红》,既并驾而齐驱,亦相得而益彰。惟是《说红》行文用语录体,支离即使未必,怪诞要是不免。好在写成之后,只预备出示知交如玉言辈其人。若夫鼠目寸光、无识下士未必能见得到,即使见到,亦笑骂由他笑骂,好“文”我自作之而已。
《红楼》一书文评,最不易作,今得《新证》便省却许多手脚。何时能有人整理脂评《红楼》而印之?(此事要亦非吾玉言不办)俗本可厌,诚如尊言。
述堂 廿九日早
《说红》暗中摸索,颇有与《新证》互相符合处,虽不必即诩为“大略相同”,私心亦时时窃喜也。初拟即以未完稿寄奉一看,继思总不如写竟之为得,亦且此间明春便开小说讲座,写出,正是一举两得耳。《说红》亦只是分析《红楼》中人物性格,尚未能专力批评雪老之文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