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培:
早就该给你们写信了;不意病后益懒,遂迟迟至今。
今晚我在《山东时报》馆打了四圈牌——这几乎成为每日照例的功课了。归寓之后,改了几本不通的国文卷子。窗外大风呜呜地刮着;居室窗纸多破裂之处,被风吹得“忒儿楞楞”地响着;此时灯下的我,看书固然看不下去,大料睡也睡不着:所以想起写信来。冬初的大风啊,我该如何的感谢你,又怎样地恨你啊!你增加了我们朋友间感情,却又增加了我们相思的情怀和孤独的悲哀。
写至此处,自己觉得文字不错,拉倒笔便画起圈儿来。其实哪里赶得上君培文字的漂亮呢!君培在前一封信里说道:“伴小灯,夜凉透肌,远远犬吠,……此时怀人,何须秋雨?!”在最近的一封信里说道:“连刮了三天的大风了,也是应当的道理,风不刮,树叶子怎么会落呢?”又说道:“……我也没有文学大家的天才。但我胸中自有一郁结之物,无以名之,名之曰‘悲哀’。我要作一个‘悲哀的歌咏者’,使悲哀之人得些安慰;快乐之人,也要落些眼泪。”此等笔墨,真如不食人间烟火者。视老顾所作之剑拔弩张,相去可啻万万。
继韶是作不出这样文字的。因为继韶太热了。君培说,“风不刮,树叶子怎么会落?”直是极冷之语;然而另一面观来,也是极热之语。冷中见热,方是站脚得住的;若只是热,终究是不济事。佛要普度众生,须知正是他冷处,不是他热处。雪山修道,冷结了晶,才发生这番极热——普度众生——的心愿呢。孔子要治天下,耶稣要救世,热极了,但是济得甚事呢?孔子的学说,而今无用了;耶稣的教义要被推翻了。但是佛家的经,从没人敢说个“不”字。继韶弟,你以为然否?
十一点半了,再写两张,也写不完,且收住,等多咱高兴了再写吧!我近况平善,贱恙十祛八九,寄语好友,幸勿远念。
芸生近日好吧?把这封信千万让他看看,使他晓得老顾脑病已愈,能用思想,他也好放心。
屏兄处,韶弟如开信,请带上一笔,说:“老顾近来很好;只是忙着打牌,选讲义,改卷子,没工夫开信。”
君培的近作,千万都寄来给我看。我渴极了,要饮些酒浆了。他如不寄,继韶可强迫他寄来。或不得他的允许,擅自寄来。
窗外的风声,正吼着呢!
随 十一月廿日夜
注意!!!此是老顾病愈后第一封短小精悍之信。请韶弟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