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留学日记二二、黄梨洲《南雷诗历》

(一月廿日)


  病中读梨洲诗,偶摘录一二。其古诗多佳者,不能录于此也。

偶书


书院讲章村学究,支那语录莽屠儿。


蓦然跳出两般外,始有堂堂正正旗。


过塔子岭


西风飒飒卷平沙,惊起斜阳万点鸦。


遥望竹篱烟断处,当年曾此看桃花。


东湖樵者祠


“东湖樵者之神位”,下拜寒梅花影边。


姓氏官名当世艳,一无凭据足千年。


过东明寺


独对千峰侧,心原与境讹。吾身已再世,古寺恰三过。


岁月尘蒙壁,牛羊夕下坡。好风四面至,吹泪压藤萝。


梦寿儿


自从儿殡后,无日不寒霖。天意犹怜汝,老夫何复心?


看书皆寿字,入梦契中阴。一半黄髯在,还留白自今。


  梨洲自序甚可诵,今录之:

《诗历》题词


余少学诗南中,一时诗人如粤韩孟郁(上桂),闽林茂之(古度),黄明立(居中),吴林若抚(云凤),皆授以作诗之法:如何汉魏,如何盛唐;抑扬声调之间,规模不似,无以御其学力,裁其议论,便流入于中晚,为宋元矣。余时颇领崖略。妄相唱和。稍长,经历变故,每视其前作,修辞琢句,非无与古人一二相合者。然嚼蜡了无馀味。明知久久学之,必无进益,故于风雅意绪阔略。其间驴背篷底,茅店客位,酒醒梦馀,不容读书之处,间括韵语以消永漏,以破寂寥,则时有会心。然后知诗非学之而致。盖多读书,则诗不求工而自工。若学诗以求其工,则必不可得。读经史百家,则虽不见一诗,而诗在其中。若只从大家之诗章参句炼,而不通经史百家,终于僻固而狭陋耳。


  〔适按〕此亦一偏之见也。单读书亦无用;要如梨洲所谓“多历变故”,然后可使“横身苦趣,淋漓纸上”耳。

夫诗之道甚大: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乱,皆所藏纳。古今志士学人之心思愿力,千变万化,各有至处,不必出于一途。今于上下数千年之间,而必欲一之以唐;于唐数百年之中,而必欲一之以盛唐。盛唐之诗,岂其不佳?然盛唐之平奇浓淡,亦未尝归一,将又何所适从耶?是故论诗者,但当辨其真伪,不当拘以家数。若无王孟李杜之学,徒借枕藉咀嚼之力,以求其似,盖未有不伪者也。一友以所作示余。余曰:“杜诗也。”友逊谢不敢当。余曰:“有杜诗,不知子之为诗者安在?”友茫然自失。此正伪之谓也。余不学诗,然积数十年之久,亦近千篇,乃尽行汰去,存其十分之一二。师友既尽,孰定吾文?但按年而读之,横身苦趣,淋漓纸上,不可谓不逼真耳。南雷黄宗羲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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