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留学日记三六、记欧洲大战祸

(八月五日)


一、空前之大战


  自有生民以来所未有之大战祸,今忽突起于欧陆!(拿破仑之战虽波及全欧,然其时在百年以前,战具无今日之备也)七月廿六日,奥国与塞维亚宣战,塞都Belgrade在奥境上,遂弃之而走。明日,奥兵攻之,战事遂开。俄为塞同种之国,出而调停,无效,遂动员(Mobilization)。德为奥与国,严词诘问俄动员之原因,责令解严,俄人不听,俄德战端遂起。俄为法联邦,法又德之世仇也,德人度法人必助俄,遂先侵法。法人不得已,遂于前日宣战。德法接壤,比国居其间,德人强欲假道于比以侵法,比人拒焉。德人胁以兵力,比乃告急于英。英久仇视德,而又为法俄比之友邦,故为比责德。德人不服,遂于昨日宣战。英人亦于昨夜宣战。于是欧洲之大战起矣。奥德为一组,英俄法塞为一组。塞之联邦门的尼革罗及希腊当继起助塞,而德奥之同盟国意大利乃首先宣告中立,不与闻战役。

二、塞奥交恶之始末


  当拿破仑全盛之时,欧之东南角仅有奥帝国及突厥帝国而已。今之所谓巴尔干半岛全属突厥(突厥人Othman于一三五三年侵欧,渐占巴尔干半岛)。而其时突厥之焰已衰,境内之基督教徒不甘屈服于回教势力之下,于是各部有倡独立之师者。塞人独立于一八一七。希人继之(1821—1829)得俄、英、法之助亦独立。克里米之战(The Crimean War,1853—1858)既息,鲁马尼亚(Roumania)乘机独立,即今之鲁国也(1859)。

  一八七五年,塞国西境上之突属两省曰巴士尼亚及黑此哥维纳(Bosnia and Herzegovina)亦叛突,意在归并于塞也;褒而加里亚人(Bulgarian)继叛,皆乞援于俄。时突人大杀叛者,惨无人道,俄人借词伐突,大败之。而西欧诸国忌俄人之得势于东欧,于是俾斯麦召诸国会于柏林,是为“柏林会议”,德、法、奥、俄、英、意、突等国皆与焉,俾氏主坛坫。此会之结果:(一)塞门鲁皆为独立国。(二)巴士尼亚及黑此哥维纳二省向之本愿为塞属者,今乃由此会决令由奥代治,而遥认突之“苏丹”为上国。(三)褒而加里亚得一基督教政府,惟仍认突为主国。

  巴黑两省之归奥代治也,塞人大耻之。俄人为塞褒侵突,而不得相当之酬报,故衔奥德亦甚。奥人代治巴黑两省,理其财政,兴其实业,凡二十年。至一九〇八年,Von Aehrenthal为奥外相,遂并巴黑为奥县。此举也,全欧震动,突人欲战。塞人以奥人绝其并二省之望也,亦索赔偿。英、俄、法助之,责奥之背柏林之约也。奥以贿和突,而拒塞之要求。全欧战云几开矣。明年三月,德皇告俄柴,谓“塞奥之事果肇战端,则德必以全力助奥。”时俄人新败于日。英法亦不欲战,事遂寝。奥人安享二省之利矣。然六年后之战祸实基于此。

三、飞的难之暗杀案


(参看卷四第四三则)


  六月廿八日(一九一四)奥皇嗣飞的难(Archduke Francis Ferdinand)与其妻行经巴省都城沙拉也勿(Sarayevo),为一塞国学生所枪杀。奥政府疑此举由塞政府主使。且近来塞人排奥之风极盛,国中有所谓“排奥会”及“全塞维亚会”(Pan-Servian)者,塞政府中人亦有赞助之者,奥人大恨之。且巴尔干战后,塞人骤为强国,尤为奥所忌。七月廿三日,奥政府下“哀的米敦书”于塞政府,要求五事:

  甲、塞政府须在政府公报上承认国中排奥之举之非,并须道歉于奥国。

  乙、塞政府须以此意宣告陆军兵士。

  丙、解散排奥之结会。

  丁 、禁止国中报纸提倡排奥之议。

  戊、奥政府可遣一般官吏入塞境内,自由调査沙拉也勿之暗杀案,塞政府不得干预。

  此书限廿四时内答复。塞政府答书允前四事,惟(戊)款有伤国体,不能允许,拟以陈于海牙平和会,俟其平判。奥政府以为塞人所答不能满意,遂宣战。

四、三国同盟(Triple Alliance)


  “三国同盟”者,德、奥、意也。欧洲均势之局,此三国为一组;而英、法、俄所谓“三国协约”(Triple Entente)者为一组。两组互相猜忌,互相牵掣,均势之局始成。

  普法之战后(一八七〇),俾斯麦志在孤法,不令与他国联结。俾氏初志欲联俄、奥,一八七二[年],三国皇帝会于柏林,未缔约,但约有事协商耳。一八七五[年],法人增兵备,毛奇议攻法。法人乞助于俄,俄柴英后皆以书致德皇,遂不果战。俾氏恨俄人之干涉也,其后柏林会议,俾氏主坛,袒奥而疏俄(见上)。俄人耻之,遂调兵集境上示威。俾氏亲至奥京,与奥订约而归(一八七九),是为“双同盟”,约同拒俄。

  意、奥世仇也。而意、法以非问题适有隙,几开战,德、奥许以外援,意遂加入三国同盟(一八八二)。意加入同盟后,不得不增地中海上之海军军备,故数十年来,意之海军负担骤增。然前年意之攻特里波利(Tripoli)也,奥、德皆坐视,令意得自由进取,意所得益,惟有此耳。

  三国同盟之约,大旨谓如一国为俄国所攻,则余二国同助之;如一国为他国(俄国之外)所攻,则余二国守中立。

五、三国协约(Triple Entente)


  俾士麦能使法国孤立二十年,及俾氏倒(一八九〇),而欧洲政局大变矣。

  俄、德本姻亲(亚历山大二世为维廉之侄),而德人之霸于欧洲,俄实忌之,一八七五年,俄柴之阻德之伐法也,以此故也。此后俄法交日密。法富,时以赀助俄。俄畏虚无党,法政府承其意旨,为捕之于巴黎,以交欢俄。两国海军相过从,国人欢迎之若狂(托尔斯泰曾记之)。一八九一年,盟约成。一八九六,俄新柴如法。明年,法总统Faure如俄报聘,席上始宣告两国之同盟焉。

  一九〇三年,英前王如法,法总统Loubet如英报聘。明年,英法协约成,法以埃及让英,英亦以摩洛哥让法。英本与德睦,及南非之战,德人始疾视英。迩来德人刻意经营海军,尤为英人所忌,故英、德疏而英转亲法矣。

  英、俄既皆为法之友邦,故一九〇六年法、德以摩洛哥事会议于Algeciras,英、俄皆阴助法;意虽联德,近亦与法睦,故亦助法:法在摩遂占胜利。而英俄交谊亦益亲;一九〇七年,英、俄协约成,(一)划分两国在波斯之势力圈,(二)英人得握阿富汗之外交权,(三)两国在西藏各不相犯。

  于是英、法、俄三国之间各以协约相结,而“三国协约”之势成。其后英、俄、法复与日睦,而协约之三国势尤强矣。意自一八九六年以后与法渐睦。一九〇一年,法宣言法不侵犯意之经营特里波利,意亦不干涉法之经营摩洛哥。一九〇三年,意王如法。明年,法总统报聘。意法交益亲,德、奥之势益孤矣。

六、结论


  战事之结果,孰胜孰负,虽不可逆料,然就大局论之,有数事可预言也。

  一、欧洲均势之局必大变。奥国国内人种至杂,战后或有分裂之虞。德孤立无助,今特铤而走险,即胜,亦未必能持久;若败,则均势之局全翻,意将为英法之党。而他日俄得志东欧,必复招西欧列强之忌。异日均势新局,其在东西欧之对畤乎?

  二、战后,欧人将憬然于攻守同盟之害。即如今之“三协约”、“三同盟”,皆相疾视甚深,名为要约以保和平,实则暗酿今日之战祸耳。他日之盟约必趋向二途:(1)相约以重大交涉付之公裁(Arbitration,或曰仲裁)。(2)相约同减兵费。

  三、战后,和平之说必占优胜。今之主和平者,如社会党,如弭兵派(Pacifists),皆居少数,不能有为。主增兵备者,皆以“武装和平”为词,谓增兵所以弭兵也。今何如矣?武装和平之效果如是如是,主减兵费者有词矣。

  四、战后,欧陆民党必占优胜。德、奥之社会党工党必将勃起,或竟能取贵族政体而代之。俄之革命党或亦将勃兴。拿破仑大败之后,见诸国争恢复专制政体,力压民权,叹曰:“百年之后,欧洲或全为哥萨克,或全为共和民主耳。”今百年之运将届,高雪加怪杰之言或将验乎?今欧之民气受摧残甚至,以一二私人之外交政策,以条约中一二言之关系,遂累及全欧数百万之生灵,驱而纳诸死地,可叹也!

  五、此役或竟波及亚洲,当其冲者,波斯与吾中国耳。吾国即宣告中立,而无兵力,何足以守之!不观乎比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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