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留学日记一、答梅觐庄——白话诗

(七月二十二日)



“人闲天又凉”,老梅上战场。


拍桌骂胡适,“说话太荒唐!


说什么‘中国要有活文学’!


说什么‘须用白话做文章’!


文字岂有死活!白话俗不可当!(原书中语)


把《水浒》来比《史记》,


好似麻雀来比凤凰。


说‘二十世纪的活字


胜于三千年的死字’,


若非瞎了眼睛,


定是丧心病狂”!



老梅牢骚发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请平心静气,这是什么论调!


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古音如‘垤’),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


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


古人悬梁,今人上吊:


古名虽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尝不妙?


至于古人乘舆,今人坐轿;


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


这都是古所没有,而后人所创造。


若必叫帽作巾,叫轿作舆,


何异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总之,


‘约定俗成谓之宜’,


荀卿的话很可靠。


若事事必须从古人,


那么,古人‘茹毛饮血’,


岂不更古于‘杂碎’?岂不更古于‘番菜’?


请问老梅,为何不好?”



“不但文字如此,


文章也有死活。


活文章,听得懂,说得出。


死文章,若要懂,须翻译。


文章上下三千年,


也不知死死生生经了多少劫。


你看《尚书》的古文,


变成了今文的小说。


又看《卿云》《击壤》之歌,


变作宋元的杂剧。


这都因不得不变,


岂人力所能强夺?


若今人必须作汉唐的文章,


这和梅觐庄做拉丁文有何分别?


三千年前的人说,


‘檀车


四牡痯痯,


征夫不远。’


一千年前的人说,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三千年前的人说,


‘卜筮偕止,


会言近止,


征夫迩止。’


七百年前的人说,


‘试把花卜归期,


才簪又重数。’


正为时代不同,


所以一样的意思,有几样的说法。


若温飞卿辛稼轩都做了《小雅》的文章,


请问老梅,岂不可惜?


袁随园说得好:


‘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


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


天下哪有这等蠢材,


不爱活泼泼的美人,


却去抱冷冰冰的冢中枯骨。”



老梅听了跳起,大呼“岂有此理!


若如足下之言,


则村农伧父皆是诗人,


而非洲黑蛮亦可称文士!


何足下之醉心白话如是”!(用原书中语,略改几字)


老胡听了摇头,说道,“我不懂你。


这叫做‘东拉西扯’。


又叫做‘无的放矢’。


老梅,你好糊涂。


难道做白话文章,


是这么容易的事?


难道不用‘教育选择’,(四字原书中语)


便可做一部《儒林外史》”?


老梅又说,


“一字意义之变迁,


必经数十百年,又须经文学大家承认,


而恒人始沿用之焉。”(用原书中语,不改一字)。


老胡连连点头,“这话也还不差。


今我苦口哓舌,算来却是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学大家,


把那些活泼泼的白话,


拿来‘锻炼’(原书中屡用此二字),拿来琢磨,


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


出几个白话的嚣俄,


和几个白话的东坡。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人忙天又热,老胡弄笔墨。


文章须革命,你我都有责。


我岂敢好辩,也不敢轻敌。


有话便要说,不说过不得。


诸君莫笑白话诗,


胜似南社一百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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