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留学日记三〇、波士顿游记

(九月十三日)


  九月二日出游。余本拟不赴今年学生年会,惟曾与美人金君(Robert W. King)约偕游波士顿,若迳往波士顿而不赴年会,于理殊未当,故决留年会二日,会终始往波城。

  下午五时三十分离绮色佳。时大雨新霁,车行湖之东岸,日落湖之西山,黑云蔽之,久之见日。云受日光,皆作赤色。日下而云益红,已而朱霞满天半,湖水返映之,亦皆成赤色。风景之佳,真令人叹绝。在瓦盆换车,至西雷寇换坐夜车,至翌晨七时至春田,换车至北汉登,又换车至安谋司,即年会所在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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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为年会之第六日。赴议事会,余被选为明年《学生英文月报》主笔之一。先是余决计明年不再与外事,故同学欲余出为明年学生会东部会长,余坚拒之。此次不早赴会,其中一原因,即欲避此等外务耳。不意前日《月报》总主笔邝君忽以电询,欲余为主笔之一,任国内新闻事。余深思之,念《月报》关系重大,而余亦可借此实习英文,故以电允之。再为冯妇,思之可笑。

  到会者凡百十八人。而女子得二十四人,为历年所未有。旧相识中如郑莱、胡宣明、张彭春、魏文彬、宋子文皆在,余亦多旧交。

  康乃耳诸同学此次赴会处处都出人头地,运动会则康校同人得百分之六十九分,他校皆瞠乎其后,中文演说则杏佛第一,题为《科学与中国》,游戏则康校同人所演谐剧《挂号信》(赵元任编)得最上赏。

  十年前,有中国学生若干人会于安谋司城斐林先生(Henry D. Fearing)之家,始发起中国留美学生会。第一二次年会皆在斐林先生之家。今年为十年纪念,故重至此地。先生老矣(八十三岁),而爱中国人之心尤盛。每年学生年会虽远,先生必往赴之,十年如一日。昨日为十年庆典,学生会以银杯一赠先生为纪念。

  下午与胡宣明君闲步,谈极畅。与郑莱君谈极畅。二君皆留美学界之杰也。吾常谓:“凡人不通其祖国语言文字者,必不知爱其国,必不能免鄙俗之气。”此二种成见,自吾友二君以来,皆除消尽矣。二君皆不深通汉文,而英文皆极深。其人皆恂恂有儒者气象,又皆挚爱祖国。二君皆有远识,非如留学界浅人,但顾目前,不虑久远也。宣明习医,明年毕业,志在公共卫生行政。郑君习政治,已毕业哈佛大学,今专治财政。

  广东前教育司钟君荣光亦在此。钟君自第二次革命后出亡,今留此邦,拟明年入哥伦比亚大学习教育。钟君志士也,与余谈,甚相得。其言曰:“吾曹一辈人(指今日与君年事相若者)今力求破坏,岂得已哉?吾国今日之现象,譬之大厦将倾。今之政府,但知以彩纸补东补西,愈补而愈危,他日倾覆,全家都有压死之虞。吾辈欲乘此未覆之时,将此屋全行拆毁,以为重造新屋之计,岂得已哉?惟吾一辈人,但能拆毁此屋,而重造之责,则在君等一辈少年人。君等不宜以国事分心,且努力向学,为他日造新屋之计。若君等亦随吾一辈人之潮流而飘流,则再造之责,将谁赖哉?”其言甚挚切。钟君甚许我所著《非留学篇》,谓“教育不可无方针,君之方针,在造人格。吾之方针,在造文明。然吾所谓文明,固非舍人格而别觅文明,文明即在人格之中,吾二人固无异点也。”

  夜为年会年筵,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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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晨,赴习文艺科学生同业会(Vocational Conference of the Arts and Sciences Students)。郑君莱主席。先议明年本部同业会办法。众推举余为明年东部总会长,力辞不获,允之,又添一重担子矣。胡君宣明读一文,论《国家卫生行政之必要及其办法之大概》,极动人。其办法尤井井有条。

  麻省工业大学周厚坤君新发明一中文打字机,郑君请其来会讲演。其法以最常用之字(约五千)铸于圆筒上,依部首及画数排好。机上有铜版,可上下左右推行,觅得所需之字,则铜版可推至字上。版上安纸,纸上有墨带。另有小椎,一击则字印纸上矣。其法甚新,惟觅字颇费时。然西文字长短不一,长者须按十余次始得一字,今惟觅字费时,既得字,则一按已足矣。吾国学生有狂妄者,乃至倡废汉文而用英文,或用简字之议。其说曰:“汉文不适打字机,故不便也。”夫打字机为文字而造,非文字为打字机而造者也。以不能作打字机之故,而遂欲废文字,其愚真出凿趾适屦者之上千万倍矣,又况吾国文字未必不适于打字机乎?

  宣明告我:有祁暄者,居纽约,官费为政府所撤,贫困中苦思为汉文造一打字机。其用意在于分析汉字为不可更析之字母(如“一”、“口”、“子”之类)约百余字为字纽,仿西文打字机之法,以此种字纽铸模而拼合打印;“女”“子”为“好”,“糸”“糸”“言”“金”为“鑾”之类。此意固佳,惟大不易。其难处在于吾国之字形每字各占一方。“一”字所占地与“鑾”等。一字各分子又无定位,“鑾”字中之“言”字,与“信”“言”“讀”“誓”“獄”嶽之“言”字,所占地位,无一同者,则机上至少须有七种“言”字之模矣。不知祁君何以救此缺陷也?

  夜在会之女子开一欢迎会,极欢。女子中有数人尤倜傥不凡,如廖,李(美步),江诸女士,皆其尤者也。

  夜已卧矣,郑君来访,乃起坐与谈,至夜半一时许始别。所谈为家庭,婚姻,女子之位置,感情与智识,多妻诸事。郑君自述其逸事,甚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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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年会终矣。去安谋司赴波士顿。道中游唐山(Mt. Tom)。登唐山之楼,可望见数十里外村市。楼上有大望远镜十余具,分设四围窗上,自镜中望之,可见诸村中屋舍人物,一一如在目前。此地去安谋司不下二十里,而镜中可见安谋司学校之体育院,及作年会会场之礼拜堂。又楼之东可望东汉登城中工厂上大钟,其长针正指十一点五十五分。楼上又有各种游戏之具,有凸凹镜无数,对凸镜则形短如侏儒,对凹镜则身长逾丈。楼上有题名册,姓氏籍贯之外,游人可随意题字。余因书其上曰:

危楼可望山远近,幻镜能令公短长。


我登斯楼欲叹绝,唐山唐山真无双。


  车中念昨日受二人过分褒许,一为郑君莱,称余为留美学界中之最有学者气象者,一为邝君,称余为知国内情形最悉者。此二赞语皆非也。过当之誉,其害过于失实之毁,余宜自励以求能消受此誉也,否则真盗虚声矣。

  至春田(Springfield),入一中国饭馆午餐,久不尝祖国风味矣。

  至波士顿,天已晚。以车至康桥(Cambridge),赁屋已,回波士顿。至上海楼晚餐,遇中国学生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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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日,星期,晨至耶教医术派教堂(The First 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瞻礼。耶教医术派者,晚近新兴教派之一,创之者为哀的夫人(Mrs. Mary Baker Eddy)。其术以为世界万境,都由心造,病痛苦孽,亦原于心,但能诚心信仰,百病自除,故病者不服药饵,但令洗心信仰。其术亦间有验者。信者颇众,今其徒遍国中,哀的夫人坐致巨赀,死后遗赀造此教堂,宏丽庄严,其大可容五千余人。是日来礼拜者不下四千五百人也。此教堂与众特异者有三事焉:

  一、星期日礼拜无有讲演(Preaching)。其所有讲演,惟择《新约》或《旧约》数篇,与哀的夫人所著《科学与健康》数节,参错宣读而已。其所宣读,每日皆有一定章节,由波士顿总会选定,刊布各地分会,故今日此间所读,与绮色佳“耶医”教堂所读,丝毫不异也。此种办法,以选读代讲演,有大病焉:曰,不能感人,不能深入人心也。以留声机器为之,何以异是?奚必仆仆来教堂中听人宣读也?

  二、讲坛上有男女牧师各一人互相助,其男牧师读经文毕,则其女牧师接读哀的夫人书。男女平权之说,今乃见于教宗礼拜之堂,反观保罗所谓“女子不冠,不得入礼拜之堂”之说,而后知古今之相去远矣。此盖有二因:一以创此宗派者为一妇人;二则此派创于十九世纪之末叶,平权之说已深入人心矣。

  三、教堂中每礼拜日所讲题,大率多与他宗派异其题旨,既不论教宗信条(doctrines),亦不注重人生伦理。即以七、八、九,三月中十三次论题观之:


  其所论者大抵皆谈玄说理,乃哲学之范围,而非宗教之范围也。颇怪此宗派为耶氏各派中之最近迷信者。其以信仰治病,与道家之符箓治病何异?而此派之哲学,乃近极端之唯心派,其理玄妙,非凡愚所能洞晓。吾国道教亦最迷信,乃以老子为教祖,以《道德经》为教典,其理玄妙,尤非凡愚所能洞晓。余据此二事观之,疑迷信之教宗,与玄奥之哲理,二者之间,当有无形之关系。其关系为何?曰,反比例是也。宗教迷信愈深,则其所傅会之哲学愈玄妙。彼昌明之耶教,孔教,皆无有奥妙难解之哲理为之根据也。(此仅余一时臆说,不知当否?)

  归途至波士顿公家藏书馆。馆成于一八八五年,建筑费二百三十六万金。馆长二百二十七尺,广二百二十五尺。建筑式为意大利“复兴”时代之式,质直而厚重。馆中藏书一百余万册,任人观览,不取资。馆中墙上图画皆出名手,其尤著者为萨经(John Sargent)、谢范赉(Puvis de Chavannes)之笔。

  出图书馆,至上海楼午餐。后至公园小憩。公园甚大,园中雀鸽盈千,驯顺不畏人。余与同行者市花生果去壳投之,雀鸽皆群集争食。鸽大而行缓,雀小而目利飞捷,往往群鸽纷争时,一雀伺隙飞下攫食去。同行张君智以果徐引之,群鸽皆随之行,至余等坐处,君坐而饲之,群鸽蹀躞其前,状若甚得。君置食掌上,群鸽亦就掌上取之,不畏也。已而君与之戏,以两指坚持花生,群鸽屡啄不能攫去,愤其受欺也,则一怒群飞去。余后以食投之则下,置掌中则终不下矣。余谓张君,鸽为子所欺,今不复下矣。张君不信,以为余不善诱致之,乃亲饲之,亦然。余为思《列子》“狎鸥”之章。

  游美术馆(Art Museum)。此馆全由私人募集而成。建筑之费,至二百九十万金。全馆分八部:曰埃及部,希腊罗马部,欧洲部,中国日本部,油画部,印本部(印本者〔Prints〕,原本不可得,但得其印本,亦有极精者。),铸像部(铸像者〔Casts〕,不能得雕刻物之真迹,但铸模以土范之,与原物无异。),藏书部。其油画部颇多真迹。其近代各画尤多佳者。其中国部范宽一画,及宋徽宗缫丝图真迹(幅甚长),真不可易得之宝物。其日本部尤多佳作。东方钟鼎,甚多佳品。其古镜部,尤多工致之品。

  是夜晚餐后,复至藏书馆,欲观其所藏中国书籍。馆中人导余登楼,观其中国架上书,乃大失所望。所藏书既少,而尤鲜佳者,《三国演义》、《今古奇观》、《大红袍》等书皆在焉。

* *


  七日以车游康可(Concord)。下车即见第一礼拜堂,爱麦生(Emerson)讲道之所也。循大路行至爱麦生所居屋,门外长松无数,久无居人,守者远出,游人不能入观。闻内有爱氏书室,藏爱氏生平所读书,惜不能入观之。

  去此屋约半里许,为女文豪阿尔恪特夫人(Louisa May Alcott)之旧居。阿夫人著书甚富,其所著小说《小妇人》(The Little Women),尤风行一世。夫人家贫,自此书出,家顿丰。夫人之夫阿君(A. Bronson Alcott)亦学者。屋后数百步有板屋,为阿君所立“哲学校”,余亦往观之。夫人著书之屋,游人可入观览。余等周览屋中诸室,凡夫人生时之床几箱笼,一一保存。西人崇拜文人之笃,不减其崇拜英雄之心也(依卡莱儿〔Carlyle〕之说,文人亦英雄之一种)。孰谓西人不好古乎?

  去阿氏屋不远为霍桑旧屋,名道旁庐(The Wayside),亦不能入观。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 1804—1864)者,亦此邦文人,著小说甚富。余前读其《七瓴之屋》(The House of Seven Gables,见卷五第一四则),其书大抵皆恢奇耸人。

  自霍氏屋归,至康可市之来特店(Wright's Tavern)午餐。此店创于一七四七年,距今百六十年矣。美国独立军兴时,康可市长誓师于此,华盛顿亦尝驻此。


爱麦生像


  饭后至睡乡丛冢,(The Sleepy Hollow,美文豪欧文〔Irving〕有《睡乡记》,此名本此。)先觅得霍桑墓,铁阑高数尺围之,阑上青滕未朱,蔽此长卧之文人。去此不数武,即得阿尔恪特氏冢,短堨题名而已,不封不树,朴素如其生时之居。爱麦生坟去此稍远。坟上有怪石,高四尺许。石上有铜碑,刻生死年月(爱氏生于一八〇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卒于一八八二年四月廿七日)。石后大树挺生,亭亭高入云际。此树此石,大肖此老生平。墓侧为其妻之墓,亦有石碑志之。文人索虏(Thoreau)之墓亦在此,遍觅不可得。

  爱麦生为此邦最大思想家,其哲学大旨,以为天地万物,皆备于我,善恶皆由我起,苟自得于中,何求于外物?人但求自知足矣,天(上帝)即在人人心中,何待外求?爱氏最重卡莱儿,两人终生最相敬爱,两人之思想魄力都有相似处。近人范戴克(Henry van Dyke)曰“爱麦生是一慈祥之卡莱儿,终生居日光之中;卡莱儿是一肃杀之爱麦生,行疾雷骤雨之中”是也。爱麦生思力大近东方(印度)哲学。犹忆其“大梵天”一诗,铸辞命意,都不类欧美诗人。今录其一三两章于此:

Brahma


(1)


If the red slayer think he slays,


Or if the slain think he is slain,


They knew not well the subtle ways,


I keep,and pass, and turn again.


(3)


They reckon ill who 1eave me out;


When me they fly, I am the wings;


I am the doubter and the doubt,


And I the hymn the Brahmin sings.


  以散文译之曰:

(1)杀人者自谓能死人,


见杀者自谓死于人,


两者皆未深知吾所运用周行之大道者也。


(吾,天自谓也,下同)


  老子曰:“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者矣。”

(3)弃我者,其为计拙也。


背我而高飞者,不知我即其高飞之翼也。


疑我者,不知疑亦我也,疑我者亦我也。


其歌颂我者,不知其歌亦我也。


  去睡乡至康可村外之桥。此桥之两岸为独立时战场。康可于独立之役极有关系,不可不详记之。

  自一七六三年以后,英国政府对于美洲各属地颇持帝国统治政策。驻防之兵既增,费用益大,帝国政府不能支,乃求之于各属地,于是有印花税之令(一七六五)。各属地群起抵拒,政府无法征收,明年遂罢此税。

  一七六七年以有“汤生税案”(Townsend Acts)各属地抗之尤力,至相约不用英货,至有一七七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波士顿港焚烧茶叶三百四十箱之举,民气之激昂甚矣!

  一七七四年,英议院决议闭波士顿之港,废民选之议会,而以委任者代之。又令麻省(Massachusetts)官吏得递解政事犯出境受鞫。此令既下,民气大愤,于是麻省有独立省议会之召。其召也,实始于康可,故议会会于是(一七七四年十月)。麻省议会倡议召集各属地大会议,是为第一大陆议会,后遂为独立联邦之中央政府。

  麻省都督为盖箕大将,侦知民党军械火药多藏于康可,康可又为独立省议会所在,民党领袖多聚于是,遂于一七七五年四月十八日派兵往搜毁康可所藏军火,即于道上收捕民党人物亚丹(Samuel Adams)、汉客(JohnHancock)。二人时皆客立克信墩村牧师克拉克(Jonas Clarke)之家。适波士顿城中有党人侦知官兵已出发,急令骑士累维尔(Paul Revere)飞驰告急(美国诗人郎菲罗有“累维尔夜驰歌”)。累至立克信墩警告居民,令急为备,复令人分道趣康可告警。英兵至立克信墩,民党已集多人。英兵叱令解散,不听,遂战。是为立克信墩之战(四月十九日),美独立之役之第一战也。

  英兵驱散民党后,进至康可,搜获所存军火。将退出,民军隔篱轰击之,遂复战。时民党“片刻队”(Minute Men者,其人相约有事则片刻之间可以应召,故名)已集五百人,官军大败,是为康可之战(同日)。战地今则浅草如茵,长槐夹道,河水(康可河)迂回,有小桥接两岸。桥东为表忠之碑,桥西为“片刻队”铜像,上刻爱麦生“康可歌”四句曰:

小桥跨晚潮,春风翻新旆。


群啬此倡义,一击惊世界。


  余与同行之三君金洛伯(Robert W. King)、张智、罗□□同坐草地上小憩,金君为美国人,对此尤多感喟,与余言,自其少时受书,读美国建国之史,即想像康可与立克信墩之役,数百人之义勇,遂致造成今日灿烂之美洲合众国,今日始得身游其地,相度当日英人入村之路,及村人拒敌之地,十余年之心愿偿矣。余以为尔时英国政府暗于美洲民气之盛,其达识之士如褒克(Edmund Burke),如皮特(Catham),欲力为挽救,而当局者乔治第三及那思(North)皆不之听,其分裂之势已不可终日,虽无康可及立克信墩之哄,独立之师,终有起时。薪已具矣,油已添矣,待火而然。康可与立克信墩幸而为然薪之火,若谓独立之役遂起于是,不可也。正如吾国之大革命终有起日,武昌幸而为中国之立克信墩耳,而遂谓革命起于武昌,则非探本之论也。

  斜日西坠,余等始以车归,道中经立克信墩,下车往游。首至克拉克之故居。即民党领袖阿丹汉客所居者。室中悬诸领袖之像,继至立克信墩战场,今为公园。有战死者表忠之碑(建于一七七九年)。碑上藤叶累累护之,极有风致。碑铭颇长。为克拉克氏之笔,其辞激昂动人,大可窥见其时人士之思想,故录之如下:

Sacred to Liberty and the Rights of Mankind!!!


To the Freedom and Independence of America


Sealed and Defended with the Blood of her Sons.


This Monument is erected


By the inhabitants of Lexington,


Under the patronage and at the expense of


The Commonwealth of Massachusetts,


To the Memory of their Fellow Citizens,


Ensign Robert Munroe and Messrs Jonas Parker,


Samuel Hadley, Jonathan Harrington, Jr.


Isaac Muzzy, Caleb Harrington and John Brown


Of Lexington, and Asahel Porter of Wloburn,


Who fell on this Field, the First Victims to the


Sword of British Tyranny and Oppression,


On the morning of the ever memorable


Nineteenth of April An. Dom. 1775.


The Die was Cast!!!


The Blood of these Martyrs


In the cause of God and their Country


Was the Cement of the Union of these States, then


Colonies, and gave the spring to the Spirit, Firmness


and Resolution of their Fellow Citizens.


They rose as one Man to revenge their Brethren's


Blood, and at the Point of the Sword, to Assert and


Defend their native Rights.


They nobly dar'd to be free!!


The Contest was long, bloody and affecting.


Righteous Heaven approved the solemn appeal,


Victory crowned their arms; and


The Peace, Liberty and Independence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was their Glorious Reward.


  〔中译

为人类的自由和权利而牺牲!!!


美国的儿子为了她的自由和独立献出了他们的鲜血。


此碑由麻省出资由立克信墩居民所立以之纪念他们的同胞。


他们是立克信墩的:


E·R·门罗,J·帕克,塞缪尔·哈德雷,


小乔纳逊·哈林顿,伊萨克·莫兹,


C·哈林顿,约翰·布朗,


以及渥拨恩的:


A·泼特。


在那个永远不能忘记的1775年4月19日早上,


他们倒下了!


他们是英国人暴政和压迫的第一批牺牲品!


逝者已往矣!


为了上帝和祖国烈士们用鲜血将各州各殖民地联成一体,


给他们的同胞带来活力、精神和信心。


他们的同胞奋起为他们的兄弟报仇雪恨。


面对敌人的尖刀,他们宣称定要保卫他们天赋的权利,


他们勇敢地追求自由!


斗争漫长,残酷而又激动人心,


仗义的天主赞许这神圣的祈求。


他们将戴上胜利的冠冕,


和平、自由和独立归于光荣的美利坚。


  又有巨石,相传为此间“片刻队”所立处,上刻队长泊克谕众之词曰:“立尔所。不见击勿发枪。然彼等苟欲战者,则请自此始。”又有泊克队长之铜像。泊克于第一战受伤,数月后即死。是役死者仅九人而已,然皆独立之战最先死之国殇也。

  游归,复以车归康桥。是夜与金君闲谈甚久。余主张两事:一曰无后,一曰遗产不传子孙。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吾国家族制度以嗣续为中坚,其流弊之大者有六:

  一、望嗣续之心切,故不以多妻为非。男子四十无后可以娶妾,人不以为非,即其妻亦不以为忤。故嗣续为多妻之正当理由。其弊一。(其以多妻为纵欲之计者,其非人道尤不足论,士夫亦有知非之者矣。)

  二、父母欲早抱孙,故多早婚。其弊二。

  三、惟其以无后为忧也,故子孙以多为贵,故生产无节。其弊三。

  四、其所望者不欲得女而欲得男,故女子之地位益卑。其弊四。

  五、父母之望子也,以为养老计也,故谚曰,“生儿防老。”及其既得子矣既成人矣,父母自视老矣,可以息肩矣,可以坐而待养矣。故吾国中人以上之家,人至五十岁,即无志世事,西方人勤劳之时代,平均至六十五岁始已。吾国人则五十岁已退休,其为社会之损失,何可胜算?其弊五。

  六、父母养子而待养于子,养成一种牢不可拔之依赖性。其弊六。(参看卷四第三五则及本卷第一一则)

  遗产之制何以宜去也:

  一、财产权起于劳力。甲以劳力而致富,甲之富其所自致也,其享受之宜也。甲之子孙未尝致此富也,不当享受之也。

  二、富人之子孙无功而受巨产,非惟无益而又害之。疏广曰:“子孙贤而多财,而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一言尽之矣。有用之青年为多财所累,终身废弃者,吾见亦多矣。

  吾所持“无后”之说,非欲人人不育子女也,如是则世界人类绝矣。吾欲人人知后之不足重,而无后之不足忧。倍根曰:

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绝无大成就矣)。盖妻子者,大事业之障碍也,不可以为大恶,亦不足以为大善矣。天下最大事功为公众而作者,必皆出于不婚或无子之人,其人虽不婚无后,然实已以社会为妻为子矣。


——《婚娶与独处论》


  又曰:

吾人行见最伟大之事功皆出于无子之人耳。其人虽不能以形体传后,然其心思精神则已传矣。故惟无后者,乃最能传后者也。


——见《父子论》


  此是何种魄力,何种见地!吾国今日正须此种思想为振瞆发聋之计耳。吾尝疑吾国两千年来,无论文学、哲学、科学、政治,皆无有出类拔萃之人物,其中最大原因,得毋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言欤?此不无研究之价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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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日游哈佛大学,哈佛校舍六十所,较康乃耳为完备矣,而天然山水之美,则远不及之。

  游博物院。院为博物学者厄格洗(Agassiz)父子所经营。其动植矿物,皆依其产生之地为分别陈列,搜罗致富。院中最著名者为玻璃所作花卉标本。其花卉之须瓣、枝叶、色泽、大小,一一如生。花小者全株,大者唯见一枝。其外又有放大之雄雌花蕊,有大至数百倍者,所以便学者观览也。此项标本凡数百种。其最佳者,为花与飞虫之关系一项。盖花有不能自结合孕育者,多赖蜂蝶之类沾染雄蕊之粉,播之雌蕊之子宫。花形有大小,状有凸凹单复,故其传播之道亦不一,院中皆一一制为标本。其蜂蝶之属,亦皆以玻璃为之。此项花卉为德国植物学者白讷须加(Rudolph Blaschka)所造。世界能知其制作之法者,惟白讷氏及其子二人而已。


片刻队铜像


  出此后至福葛美术院(Fogg Art Museum,亦大学之一部),观其陈设造像及图画之层,亦有中国、日本美术品。

  次游西密谛民族博物院(Semetic Museum),藏巴比仑、阿西里亚、希伯来诸古代民族之金石古物甚富。

  一大学而有三大博物院,可谓豪矣!其他校舍多不纳游人(以在暑假中也),故不得遍游。哈佛公共饭堂极大,可容千余人。宿舍甚多,此康乃耳所无也。哈佛无女子,女子另入Radcliffe院。其所习科目与男子同,惟不同校耳。哈佛创于二百余年前(一六三六),规模初甚隘小,至伊丽鹗(Eliot)氏为校长始极力推广,事事求精求全。哈佛今日之为世界最有名大学之一者,伊氏之赐也。

  康桥一街上有老榆树一株,二百年物也。华盛顿在此树下受职为美洲陆军大元帅,今此树名“华盛顿榆”,以铁栏围之,此西方之召伯甘棠也。

  下午出行,道逢金君一友,适与其友共驾汽车出游,因招余与金君共载,游行佛兰克林公园,风景极佳。

  夜往看戏。

* *


  九日晨,孙恒君(哈佛学生)来访,与谈甚久。孙君言中国今日不知自由平等之益,此救国金丹也。余以为病不在于无自由平等之说,乃在不知此诸字之真谛。又为言今人所持平等自由之说,已非复十八世纪学者所持之平等自由。向谓“人生而自由”(L'homme est né libre-Rousseau),果尔,则初生之婴孩亦自由矣。又曰:“人生而平等。”此尤大谬。人生有贤愚能否,有生而癫狂者,神经钝废者,有生具慧资者,又安得谓为平等也?今之所谓自由者,一人之自由,以他人之自由为界;但不侵越此界,则个人得随所欲为。然有时并此项自由亦不可得。如饮酒,未为侵犯他人之自由也,而今人皆知饮酒足以戕身;戕贼之身,对社会为失才,对子孙为弱种,故有倡禁酒之说者,不得以自由为口实也。今所谓平等之说者非人生而平等也。人虽有智愚能不能,而其为人则一也,故处法律之下则平等。夫云法律之下,则人为而非天生明矣。天生群动,天生万民,等差万千,其强弱相倾相食,天道也。老子曰“天地不仁”,此之谓耳。人治则不然。以平等为人类进化之鹄,而合群力以赴之。法律之下贫富无别,人治之力也。余又言今日西方政治学说之趋向,乃由放任主义(Laissez faire)而趣干涉主义,由个人主义而趣社会主义。不观乎取缔“托拉斯”之政策乎?不观乎取缔婚姻之律令乎?(今之所谓传种改良法〔Eugenic Laws﹞,禁癫狂及有遗传病者相婚娶,又令婚嫁者须得医士证明其无恶疾。)不观乎禁酒之令乎?(此邦行禁酒令之省甚多)不观乎遗产税乎?盖西方今日已渐见十八世纪学者所持任天而治(放任主义)之弊,今方力求补救,奈何吾人犹拾人唾余,而不深思明辨之也?

  连日英法联军大胜,德军稍却,巴黎之围,或不见诸实事矣。英国诗人如赫低(Thomas Hardy)、那伊思(Alfred Noyes)、吉勃林(Rudyard Kipling)自战事之兴,皆有诗励其国人,顷见那伊思诗三章,甚工,录之如下:

THE UNITED FRONT


By Alfred Noyes


  (The Kaiser, in his reply to Belgium, has definitely placed it on record for all future ages that the destiny of Germany depends absolutely upon his right to violate guaranties, tear up treaties, and dishonor his own word. He himself has now definitely stated it in language which does not admit of any other interpretation; and the duty of nations that respect law, honor, and fighteousness is now quite clear. )


Thus only should it have come, if come it must;


Not with a riot of flags or a mob-born cry,


But with a noble faith, a conscience high


And pure and proud as heaven, wherein we trust,


We who have fought for peace, have dared the thrust


Of calumny for peace, and watched her die,


Her scutcheons rent from sky to outraged sky


By felon hands, and trampled into the dust.



We fought for peace, and we have seen the law


Canceled, not once, nor twice, by felon hands,


But shattered, again, again, and yet again.


We fought for peace. Now, in God's name we draw


The sword, not with a riot of flags and bands;


But silence, and a mustering of men.



They challenge Truth. An Empire makes reply.


One faith, one flag, one honor, and one might.


From sea to sea, from height to war-worn height,


The old word rings out—to conquer, or to die.


And we shall conquer. Tho their eagles fly


Through heaven, around this ancient isle unite


Powers that were never vanquished in the fight,


The unconquerable Powers that can not lie.



But they who challenge Truth, Law, Justice, all


The bases on which God and man stand sure


Throughout all ages, fools! —they thought us torn


So far with discord that the blow might fall


Unanswered; and, while all those Powers endure


This is our answer:Unity and Scorn.



We trust not in the multitude of a host.


Nations that greatly builded, greatly stand.


In those dark hours, the Splendor of a Hand


Has moved behind the darkness, till that coast


Where hate and faction seemed to triumph most


Reveals itself—a buckler and a brand,


Our rough—hewn work, shining o'er sea and land


But shaped to nobler ends than man could boast.



It is God's answer. Tho, for many a year,


This land forgot the faith that made her great,


Now, as her fleets cast off the North Sea foam,


Casting aside all faction and all fear.


Thrice—armed in all the majesty of her fate,


Britain remembers, and her sword strikes home.


  〔中译

联合阵线


(阿尔弗雷德·那伊思)


德国皇帝在回答比利时人的问话时,曾经十分确切地宣布今后德国的命运将绝对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有权决定是否撕毁条约,是否违背诺言。他现在又用不容任何解释的话再次肯定了这点。国家有关法律、荣誉、正义的责任,现在是十分清楚的了。



既然要来,就让它来吧;


不要旌旗的狂舞,暴民的呐喊,


只要高尚的信念和一颗良心。


一如明彻自豪的天空


维系着我们的责任。


我们曾经为和平而战,


遭受过污言秽语的猛攻,


而如今眼看着和平奄奄一息,


她那饰有纶草的盾


被罪恶之手拋向空中滚滚的狼烟,


又被踏进污泥之中。



我们曾经为和平而战,


目睹着罪恶之手将法律撕毁,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我们曾经为和平而战,


今天我们抽出我们的短剑,


以上帝的名义:


不要旌旗狂舞,军乐高奏,


只要一群一群,默默跟上的战士。



他们向真理挑战,一个帝国作出了回答,


一种信念,一种旗帜,一种荣誉,一种威权;


从海洋到海洋,从战火焚烧的高岗到高岗,


回响着一句古老的话语:


战胜,否则死亡,


我们一定要去战胜。


虽然天空盘旋着好战的雄鹰,


古老的海岛又聚集着累胜的军士。


从来就没有战无不胜的强权,


从古至今,上帝和我们就将我们的信念


寄托于真理、法律和正义。


他们以为我们早已四分五裂,


想用拳头狠狠地打击我们。


这真是一片幻想,一片痴心!


这就是我们的回答:


无所畏惧,团结一致。



我们不相信


国力和人数就能决定命运。


岁月黑暗,有一双黑手在潜行,


直至那仇恨和内讧肆虐的海岸,


却暴露了它自己,


一手握剑,一手执盾。


我们的工作尽管还不完善,


但却能达到更髙贵的结局,


照耀着海洋,照耀着陆地。


尽管这超过了人的自夸,


然而却是上帝的回答。


多少年,这块土地


已经忘却了昔日的荣耀,


今天她的舰队溅开了北海的浪花,


拋却内讧,抛却恐惧,


为了庄严的命运武装起来,


不列颠的儿女们牢记在心,


打蛇就要打在七寸。


  吉勃林之诗亦不劣,但不如那氏之诗矣。

BY RUDYARD KIPLING


For all we have and are—


For all our children's fate,


Stand up and meet the war—


The Hun is at the gate.



Our world has passed away.


In wantonness o'erthrown;


There's nothing left today


But steel and fire and stone.



Though all we knew depart.


The old commandments stand;


In courage keep your heart,


In strength lift up your hand.



Once more we hear the word


That sickened earth of old,


No 1aw except the sword,


Unsheathed and uncontrolled.



Once more it knits mankind,


Once more the nations go


To meet and break and bind


A crazed and driven foe.


Comfort, content, delight.


The ages'slow-bought gain—


They shrivelled in a night,


Only ourselves remain.



To face the naked davs


In silent fortitude


Through perils and dismays


Renewed and re-renewed.



Though all we made depart,


The old commandments stand:


In patience keep your heart,


In strength lift up your hand.



No easy hopes or lies


Shall bring us to our goal,


But iron sacrifice.


Of body, will and soul.



There's but one task for all—


For each one life or give.


Who stands if Freedom fall?


Who dies if England live?


  〔中译

为了我们的所有——


为了孩子们的命运,


站起来应战吧——


德国人已打到了城门。



过去的已经不复存在,


我们的世界已任人蹂躏,


如今除了瓦砾,战火和废铁,


实在是什么也没有留存。



我们熟悉的已经消逝,


古老的戒律则依然存在;


将你的手高举过头顶,


让勇气激荡在你的心胸。



我们又一次听到那一句话,


将我们古老的大地秽渎;


没有法律,只有刀剑,


到处剑拔弩张,目无法纪。



命运将这许多国家


再一次紧密团结到一起,


将那发了狂的仇敌


尽情地给予制服,给予打击。



快乐,舒心和安慰,


这是我们仅有的一切——


它们曾在一夜之间枯萎,


悠悠岁月使它们重新获得。



面对一无所有的时光,


我们坚忍地默默承受,


尽管忧郁,尽管悲痛,


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虽然我们创造的已经消逝,


古老的戒律依然存在,


将你的手高举过头顶,


让你的心耐心等待。



任何廉价的希望或者谎言


都不会使我们达到目的,


只能依靠肉体、意志和灵魂的


刚强不屈的牺牲。



所有人都面临唯一的选择——


生存或者献身。


如果自由受挫,谁将挺身而出?


如果为着英格兰的生存,谁将奉献生命?


——吉勃林


  下午游班克山(Bunker Hill),亦独立之役血战最剧之战场也。自康可之战后,义师响应,盖箕大将坐守波士顿,民军驻康桥,自康桥至班克山四里之间,皆有民军遥相接应。后英国援师大至,盖箕欲先夺附近诸山以临民军。民军侦知之,遂先发,于六月十六日夜据班克山。明日盖箕遣兵三千人来攻,枪炮皆精,又皆为久练之师。民军仅千余人,又以终夜奔走,皆疲惫不堪,然气不为屈,主将令曰:“毋发枪,俟敌人行近,可见目中白珠时始发。”故发无不中者,英军再却再上,为第三次攻击。民军力竭弹尽,乃弃山走。是役也,英军死伤千零五十四人,民军死伤者四百二十人耳,大将华伦(General Joseph Warren)死之。是役民军虽终失败,然以半数临时召集之众,当二倍久练之师,犹能再却敌师,其足以鼓舞人心,何待言矣!一八四三年美国规矩会(Masons)之一部募款建纪念塔于山上,塔旁为华伦大将之铜像。塔高二百二十一英尺,全用花岗为之,中有石梯,螺旋至颠,凡二百九十四级始及塔颠。塔上可望见数十里外风景,甚壮观,南望则波士顿全市都在眼中,东望可见海港。

  下塔往游海军造船坞,属海军部。坞长半里,有屋舍大小二百所,坞中可造兵舰商船。今坞口所泊大战舰,乃为阿根廷民主国所代造,为世界第一大战舰。余等登二舰游览。其一名老宪法,为旧式战舰,造于一百十七年前。船身甚大,木制,四周皆安巨炮。其时尚未用蒸汽,以帆行驶。此舰之历史甚有味,不可不记之。此舰尝参与英美之战,一八三〇年,有建议以此舰老朽不合时用,欲摧毁之,海军部已下令矣。时美国名士何模士(Oliver Wendell Holmes)才二十岁,居哈佛大学法律院,闻毁舰之令,大愤,投诗于报馆,痛论之。其诗出,全国转录之,人心皆愤愤不平,责政府之不当,海军部不得已收回前命。此船得不毁至于今日,皆出何氏一诗之赐也。诗人之功效乃至于此!其诗大旨,以为此舰尝为国立功,战死英雄之血斑斑船面,“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不如沉之海底,钉其旆于樯上,以此舰赠之波涛之神,赠之雷电,赠之飓风,不较摧毁之之为愈乎,其诗名“Old Ironsides”,录其卒章曰:

Oh, better that her shattered bulk


Should sink beneath the wave;


Her thunders shook the mighty deep,


And there should be her grave;


Nail to the mast her holy flag,


Set every threadbare sail,


And give her to the Gods of storms,


The lightning and the gale!


  〔中译

让她饱经战火的躯体


沉入波涛深处,


或许会更好。


且让她雷霆般的炮声


震撼在大海深处,


让她的英魂在此安息。


把她神圣的旗帜钉于桅杆之巅,


以开始每一次伤痕累累的航行。


且将她赠之波涛之神,


赠之雷电,赠之颶风!


  何模士亦此邦奇士,其人亦名医,亦发明家,亦教师,亦诗人,亦滑稽,著书甚富,生于一八〇九年,卒于一八九四年,今其子(与父同名)为美国大理院法官。其一舰为二等巡洋舰,船身之大,机械之多而精,架炮之新而利,较之一百十七年前之老宪法迥不侔矣。

  是夜,访皖人李锡之、殷源之二君,皆麻省工校学生,庚戌同去国者也,倾谈甚快。

  十日,上午作书阅报,下午以汽船出波士顿港。四年未海行矣,今日见海水,如见故人。至巴斯(Bass Point),以车行。车道在土岬上,岬甚隘,车中左右望,皆海水也,大似自旧金山至褒克来(Berkeley,加省大学所在)电车中所见风景。至累维尔海滨,此地为夏日游人麇集之所,为不夜之城,游玩之地无数,然皆俗不可耐,盖与纽约之空来岛同等耳。海滨夏日多浴者,今日天大寒,仅见一男子自水中出;去岸稍远,有二女子游泳水中而已。岸上可望见巴斯,残日穿云隙下照,风景不弱。

  十一日,金君往梅省(Maien)之朴兰(Portland),余欲早归,不能偕往,遂与为别。

  余三至图书馆,得见法人M. Bazin Ainé所译元人杂剧四本:


  此诸剧皆据《元曲选》译。拔残(王国维译名)所译元曲凡十余种,惜不及尽见之。译元曲者,拔残之外,尚有Du Halde译《赵氏孤儿》(一七六三);Stanislas Julien译甚多;英人Sir John Francis Davis亦译《老生儿》、《汉宫秋》二曲。元人著剧之多,真令人叹服。关汉卿著六十种,高文秀三十二种,何让西人乎?元曲之前无古人,有以哉!

  是日,突厥政府宣言:凡自第十世纪以来至于今日,突厥与外国所订条约,让与列强在突厥境内得有领事裁判权(Extra Territorial Rights),自十月一日为始,皆作为无效。嗟夫!吾读之,吾不禁面红耳热,为吾国愧也!嗟乎!孰谓突厥无人!少年突厥党得政后,即屡与列强商改条约,欲收回领事裁判权。列强不允,谓须俟新政府果能保持治安,维持法律,然后图此未晚也。今突厥乘欧洲之战祸,遽而出此霹雳手段,不复与列强为无效之谈判矣。

  麻省工校曾君昭权有《廿四史》一部。前闻其捐入波城公家图书馆。三次觅之不获,今始知其在工校藏书室。下午因往觅之,其书堆积室隅,无人顾问,捐入之后,余为第一人惠然来访者也。审视其书,亦不完全。仅有十史,余所欲见之南北史乃不在此,怅怅而返。

  在饭馆遇袁君,余告以觅书事。袁君言:“此间有中华阅书室,乃友人张子高、朱起蛰诸人所设,颇有书籍,盍往观之?”遂同往。室设西医陈君之家,书殊寥寥,报亦仅数种耳。中殊无佳书,惟《日知录》版佳,偶一翻阅,便尽数卷。又有《章谭合钞》,取其《太炎文钞》读之,中有《诸子学略说》,多谬妄臆说,不似经师之语,何也?

  下午,访程明寿、徐书、徐佩璜、徐名材,遇周百朋,夜访朱起蛰,遇贺楙庆、周象贤、罗惠侨、胡博渊、周厚坤诸君。

  夜以睡车归绮色佳。

  〔补记〕在赫定登街上有此邦有名宗教家白路克司(Phillips Brooks,1835—1893)铁像。此君讲经最能动人,为名牧师。

  波士顿与纽约皆有空中车道,街上车道,及地下车道三种,似波城之地下车道较纽约为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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