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六日追记)
在绮色佳时与叔永、杏佛、擘黄(唐钺字)三君谈文学改良之法,余力主张以白话作文作诗作戏曲小说。余说之大略如下:
(一)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种半死的文字,因不能使人听得懂之故。
(二)今日之白话是一种活的语言。
(三)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
(四)白话不但不鄙俗,而且甚优美适用。凡言语要以达意为主,其不能达意者,则为不美。如
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
若译作文言,更有何趣味?又如“嫖”字,岂非好字?何必故意转许多弯子而说“狎妓”、“宿娼”、“纵情青楼”。今如对众言“嫖”,无不懂者。若言“狎妓”,则懂者百之一二耳。如此而有舍“嫖”而择“狎妓”者,以为“嫖”乃俗字,而“狎妓”为典雅也,岂非顽固之尤哉?(又如“懂”字,亦一例也。)
(五)凡文言之所长,白话皆有之。而白话之所长,则文言未必能及之。(详下文〔六〕(4))
(六)白话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其进化之迹,略如下述:
(1)从单音的进而为复音的。
(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
例 吾未之见。我没有看见他。己所不欲。自己不要的。
(3)文法由繁趋简。
例 天所杀——所
杀人者——者
天之杀人——之
此三字皆可以“的”字代之。
(4)文言之所无,白话皆有以补充。
甲、表词的形容词:
这书是我的儿子的。
这计策是消极的,而非积极的。
文言以“者也”表之,然实不合文法。
乙、副词的长顿:
他又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干他的勾当了,
他把这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
此例甚多,不可枚举。
(七)白话可产生第一流文学。
(1)白话的诗词。
(2)白话的语录。
(3)白话的小说。
(4)白话的戏剧。
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证。
(八)白话的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小说,戏曲,尤足比世界第一流文学)。其非白话的文学,如古文,如八股,如札记小说,皆不足与于第一流文学之列。
(九)文言的文字可读而听不懂;白话的文字既可读,又听得懂。凡演说,讲学,笔记,文言决不能应用。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要读书不须口译,演说不须笔译;要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而皆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语也,决不能成为吾国之国语也,决不能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也。
此一席话亦未尝无效果。叔永后告我,谓将以白话作科学社年会演说稿。叔永乃留学界中第一古文家,今亦决然作此实地试验,可喜也。
余于二十四日自绮往克利弗兰城(Cleveland,O.)。后数日,得杏佛寄一白话诗,喜而录之:
寄胡明复(白话)
自从老胡去,这城天气凉。新屋有风阁,清福过帝王。
境闲心不闲,手忙脚更忙。为我告“夫子”(赵元任也),
《科学》要文章。
此诗胜南社所刻之名士诗多多矣。赵元任见此诗,亦和作一首:
自从老胡来,此地暖如汤。《科学》稿已去,“夫子”不敢当。
才完就要做,忙似阎罗王。(原注“Work like h——”)
幸有“辟克匿”(Picnic),那时波士顿肯白里奇的社友还可大大的乐一场。
此等诗亦文学史上一种实地试验也,游戏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