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留学日记九、赴亥叟先生之丧

(十月十九日追记)


  友朋中又死一个矣!死者亥叟(C. W. Heizer)先生(生于一八四九年,死于一九一四年十月十三日),寿六十五岁。

  亥叟为本市一尊派(Unitarian)教堂牧师。其人最开阔大度,急公好义,大学中最有名之教师皆倾向之,学生中尤多爱戴之者,市民更无论矣。亥叟妻早死,遗一女;后再娶妇,为富孀,不悦亥叟之慷慨豁达,遂离居。亥叟独处十余年矣,所得教堂俸给,辄以布施贫苦,有余则以买书,室中架上多一月内新出版之书,藏书楼所未及有者也。

  亥叟为世界会会员,故与余相识,颇蒙器重,遂为忘年之交。余今年五月卸世界会会长之职时,演说“世界和平”及“种族恶感”二问题,亥叟亦在座,席终,嘱余以稿本与之。明日,亥叟令人抄两份,自留一本,而以一本归余。

  十余日前,有两黑种女子寄宿赛姬院(女子宿舍),同院白种女子不屑与同居,联名上书大学校长,欲令此二黑女移出。校长为调停之计,欲令二女移居楼下,别为一室,不与白女同浴室,又指一室为会客之所。此南方所谓“畛域政策”也(Segregation)。二女中一出贫家,力薄,以半工作供膳费,故无力与校中当道抗。其一出自富家(父亦此校毕业生,曾留学牛津及德国亥得堡〔Heidelberg〕两大学,归国后为哈佛大学教师者数年),今遭此不公之取缔,大愤,而莫知所为;有人告以亥叟之慷慨好义,遂偕其母造谒求助。时亥叟已卧病,闻之一愤几绝,适其友乔治(William R. George,乔治少年共和国之创始者——“Daddy”)在侧,扶之归卧。亥叟乃乞乔治君邀余及金洛伯(Robert W. King)母子及大学有名教师须密先生同至其家。余等至时,二女皆在,因得悉兹事始末。余以亥叟知我最痛恶种族恶感,故招余与闻此事,遂自任为二女作不平之鸣,即作书与本校日报(Cornell Daily Sun),略云:

三年前,赛姬院女学生二百六十九人联名上书校长,请拒绝黑色女子住院。校长休曼先生宣言曰:“康乃耳大学之门不拒来者,无种色,宗教,国际,阶级,贫富之别也。”议遂定。今此言犹在耳,而此种恶感又起(以下叙事,略)。余为大同主义之信徒。以人道之名为不平之鸣,乞垂听之。


  余亲持书至报馆,主者不在,乃留书而归。是夜日报主笔客来鸱(William Kleitz)君以电话告余,谓此事关系大学名誉,不敢遽揭载之,因招余明日晚餐其家,以便面谈。余次日往见之,谓之曰:“吾志不在张大学之恶,乃欲得公道耳;倘不须登报,而可达吾目的,则吾书可毁也。”余因告客君,令往谒校长,告以有人投书言此事,若校长肯主持公道,则吾愿收回吾所投书。客君以为然。明日以电话告余,谓校长已允主持公道,虽全院白色女子尽行移出,亦所不恤。余谓客君,此言大满吾意,吾书不登可也。此事遂定,黑女得不迁,其白色女子亦无移出者。吾本不欲记此事,今亥叟既死,余不得不记之,不独可见亥叟之重余,又可见亥叟好义任侠,为贫困无告者所依归也(参看卷一,四月十日记)。

  亥叟以十六日殡于一尊会教堂,余往临之。赴丧者数百人,教堂座次皆满,立者无数。棺停讲坛之前,繁花覆之。棺盖作两截,自胸以下已阖,胸以上犹可见也。有牧师二人主丧,其一人致祷词已,略述死者生平。乐师奏琴,众合歌亥叟生平最爱诵之《颂歌》。歌歇,其一牧师读《诗篇》(Psalms)第九十一章。已而,大学前校长白博士(Andrew D. White)起立演说与亥叟十余年之交谊及博士器重之之深。博士为此邦伟人,年八十四矣。须密先生亦演说,述死者一生行谊。演说毕,众合祷,祝死者安息。祷已,牧师命众排列成行,自东侧绕至棺前一望死者颜色,然后自西侧出。其非亥叟至交近亲者,一诀散去。留者尚无数。乐人奏至哀惨之乐。相者阖棺,扶棺徐徐出堂。众宾中多呜咽下泪,有哭不可抑者。庄生曰:“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其是之谓欤?棺车先发。送葬者以天大雨,皆以车行。冢地临凯约嘉湖,气象极雄浑。圹已成,棺至,相者以机维系之,令棺悬穴上,与土平。牧师读葬词,率众祈祷。祷已,相者纵棺,令徐徐落穴中。众宾皆散去,余独与一友留墓上,视葬者钉包棺之椁(以木为之,较棺略大)已,乃步行而归。此余第一次赴西方葬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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