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盧伯屏一九二九年七月一日

屏兄:

  前日(星期六)上午,學校開終業式,及歡送廿三學級學生畢業;同時也歡送了我。我坐在會場中,心裏怦怦地只是跳。跳到了上臺致答詞時,我幾乎哭出來。(後來學生告訴我說,我的臉上沒有血色了。)

  爲什麼我的感情這樣地賁張?我自己也說不上來。

  今日昨日,整整地睡了兩天,醒着的時候,所感到的是異樣地疲乏。爲什麼呢?我又說不上來。

  下半年,從九月開始,我就儼乎其然地大學的“專任講師”了。然而一想到就覺得是莫名的膩煩。

  大概這就是捨不得那些花一般的門弟子的感情了吧?


  我永遠是厭故喜新。我永遠在追求或幻想出新的美的東西。然而我的環境與我追求的所得卻永遠是陳腐。我既沒有過人的精力去奮鬥,又沒有石一般的沉默去忍受。我,於是,只有感到生活的疲乏與生命的厭倦了。“甚年來詛咒早心煩,也無心讚美”,我是尋不出那詛咒與讚美的對象來了。


  北平當然是懶怠去的。明日送季弟西上後,我便整理書籍,摒擋行李。七月十號左右,南返故里。在家裏住的日期,預定是四十或五十天。至晚陽曆九月初間,我可與老哥哥在直隸館的馬纓花下相見的。燕大的陰曆年假日期最短,只有兩個禮拜。我一定不能回家。爾時或在平寂居,或與吾兄同赴府上度歲,只有臨時再做計劃了。我與燕大訂的合同是一年,我與老哥哥見面的時候盡多哩。請不要因爲我這次沒有赴平而不快吧!


  今日黎明,下了一陣雨。竟日涼風颯然,使人覺得有如初秋,又好像是在青島的海濱。吃了晚飯之後,與季弟打了一陣乒乓,又大笑了一陣。然而此刻仍是異樣的疲倦,彷彿是出完了汽的啤酒。信也寫不下去,即使寫下去,也寫不出有力氣的話來。就此打住了吧!

  孔令剛君有意來轉學麼?倘使有轉學證書,自然不成問題。否則也就難說了。請以此意轉達。

  祝你康健而且愉快。

弟弟隨白 七月一日


  小詞二首抄奉。


江城子


去歲此際,曾填《風入松》一闋,有句雲:“夜短兩人同夢,日長各自垂簾。”流光一瞬,又到重五。塵勞浮生,此身可慮。何必回首前塵,始興慨嘆?倚聲賦此,寄之天涯。


去年此際兩心知,幕垂垂,日遲遲。轉眼流光又到去年時。重五恰如重九日,雲漠漠,雨霏霏。  此時百事不相宜,且填詞,且吟詩。心未成花,早已自成絲。樓外馬纓才一朵,紅上了,最高枝。


賀新涼


賦恨終何益?莫教他、黃塵淹沒,青衫淚跡。記上高樓舒望眼,常怨天寬地窄。把恨淚燈前暗滴:窗外新桐流清露,伴月明墜下無聲息——春早去,三之一。  而今孤注休虛擲,喚天公,重燃靈焰,再添生力。心上傷痕知多少?開落心花狼藉,看心血涓涓流溢。試把君嘗君應說:“甚春蜂釀得花成蜜?”同一笑,當悲泣。


  詞中用李易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句。末句或作:“何必化,千年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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